梦娜是一个认为自己能成为小说家的人。她平日里的着装打扮像极了一个“准小说家”:苍白的面色,纷繁的乱发,三七分的刘海掩住一半的左眼一半的目光,去理发店做的短发矜持地内卷着——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她那无神的双眼,说是无神,其实是一种深刻的凝视,只不过没有对象,所以看起来就显得呆滞。曾经就有人跟她说过这回事,只是她认为那人并不懂得凝视,因此只是笑笑,就作罢了。而后又轮到她的男朋友了,他是个社会学家,仍旧研究生在读,他们吵架的时候,他就说过她的眼睛“你看看你的眼睛,跟死掉了似的。谁愿意天天和一个两眼无神的人待在一起?”这话很深地伤了她的心,因为她以为为了灵魂的沟通而在一起的男友,居然也无法理解她这对生活的凝视,这无疑是……她想了想,无疑就好像自己是一条鱼,已经被解剖得整整齐齐,主人却还要往里面塞盐。但谁是主人呢?可能是上帝吧,因为人们不是总叫上帝叫做“主”么?
这天是周六,温暖的阳光好像黄金做的纸片一样,掉落在阳台上,梦娜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腰肢纤细,光着脚站在阳台上。没有风,冬天的午后安静让人产生风的幻听。花季长达三到五个月的长寿花静静地开放着,那花是粉色的,梦娜并不很喜欢粉色。但是粉色总是被人说成是女性的颜色,她是一个女性,故而也就接受了这话里面的吹捧了。无辜的是那些喜欢粉色的男性,被说成不伦不类的,好像喜欢什么颜色也是一种罪似的。梦娜就曾经给她男朋友买过粉色的睡衣,依旧是那个学社会学的。她想看看是不是这个男人会被激怒,果然这个学社会学的男人生气了。果然,呵呵,果然是半吊子,梦娜心里暗暗想。
梦娜养了几条金鱼,这几条金鱼在一个花瓣形的扁平鱼缸里悠游,一条是白的,一条是红的,一条是黑的,她美其名曰三剑客。这几条鱼的眼神和梦娜的倒是很像,所以她觉得鱼也是深刻思考的动物。但或许我成不了小说家,梦娜暗想,也许我只是和鱼一样很无聊,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就像克尔凯郭尔一样。想起那个瘦弱、苍白、吊诡的富家公子,梦娜就不由得心为之一颤。她自己虽然不知道,但是上帝知道,她是能够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志同道合者的惺惺相惜,是不论经过多少年的岁月,隔了多少行文字,就算没有见过本人而只是触动了神经,便可以达成的。近来有一种言论,说是读神学根本是读死人的书,神学家已经死了,根本不会从土里起来反对那读书的人,所以便批评人们读书。可是现实中,也不见得就有牧师反对那读书的人。这是一个参加基督教礼拜的女同学跟安娜说的。这位女同学叫杏菊,这是她给自己改的名字,早前她的名字是男孩子气的,就好像人们通常给女孩会取的男孩名字——带个“男”字——杏菊曾经说过,这无非是那渴望男根的鄙俗的农村信仰的传递,她不能因为这传统而恨父母,但是她对于父母的疏远这一点,确实说明她还在恨着父母。梦娜忽而便想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她的名字又算什么呢?梦娜梦娜,很多时候听见人们这么叫她,她都觉得是在叫名字。谁说名字能使人警醒?我看倒是令人沉醉,像一片叶子被风叫走那么销魂。这又是杏菊的名句了。
在这小城里有一个叫做花鸟鱼的餐厅,杏菊、梦娜,还有另一位给自己取了笔名的苍耳的男生,经常在那里吃饭。三个人聚在一起,就是说话,从不谈什么文学理论、文学新秀和各种项目,而是想到各种句子,就说出来,因此多是只言片语,并不能成文章。有一次社会学的男朋友请求梦娜参与这三人小组,梦娜不同意,因为他实在是太不浪漫,太缺乏想象力,而只能在社会学里和各种论证、体系打交道的人,(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恋爱),这无疑就大大地激怒了这位想象力贫乏的男朋友。于是有一次,当他们正在花鸟鱼吃饭聊天的时候,这位男朋友不请自来了。
“梦娜,你的金鱼不行了。”他手里攥着黑色的金鱼,摊开掌心,交到梦娜面前。他却不知道他的死期已经到了。
“黑色的金鱼,就像黑色的皮鞋一样那么亮!”苍耳兴奋地说。
“你说什么呢?这可是梦娜的三剑客之一啊。”杏菊担心地看向梦娜,为苍耳的情不自禁感到紧张,说实话,梦娜可是很宝贝这三条金鱼的啊。
“任剑男,你给我出去。”只听梦娜慢慢吐出这几个字,眼睛里面有着一丝怒意。
这时发生了什么呢?那种微妙的气氛,彼此心知肚明,但是彼此谁也不明白究竟在发生什么。因为人们总是觉得事情发生得和平又美好,这就是这整个世界的真相了,但是有很多这样的时候,是社会学的男朋友所不能明白的,所以他说:“发生什么了?怎么会这样?”梦娜你不是应该对着你心爱的金鱼哭泣,然后和任剑男一起去埋葬这条金鱼的吗?按着你对这金鱼的爱?你怎么会对他说出这么不像你这个会发怒的人说出的话呢?
“因为爱不是一成不变。我可以爱这条金鱼,也可以爱任剑男,而这两件事竟然可以发生冲突,这就说明爱不是一成不变的。” 可是两种爱难道不是一种比另一种更强,所以我们可以选择让其中的一种服从另一种的吗?梦娜。
“爱没有强度之分,所以爱才会互相冲突。”
可是爱怎么会互相冲突呢?所有的爱不是都是统一的吗? “统一并不是爱,只有单纯的恨才是统一的,因为恨要求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但是爱却不是这样,爱会毁灭一部分东西,又建立另一部分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说上帝并不显得那么善良的缘故。因为人们只想要一个拥有单纯的恨的上帝。”
上帝岂是你可以谈论的呢? “上帝若不能谈论,那就让世界见鬼去吧。一个如此爱了世界的上帝,怎么会不允许人们谈论他呢?你说的对,他会奖赏你,你说的不对,他也不会惩罚你。但是你如果禁止人们说话,那就是罪了。”
可是生活不就是一种强形式的禁止吗? “禁止什么?”
禁止说话,因为言多必失,禁止劈腿,因为不道德,禁止多吃,因为危害健康,禁止贪玩,因为有害学习,禁止,禁止……
“这所有的禁止都来自于同一条禁止,就是园中果树上的果子,你不可以吃。没有办法回去了,没有办法再回到上帝面前,就连上帝也无法让时间倒流,那个果子吃了就是吃了,就像任剑男杀了金鱼就是杀了金鱼,我不可能再和他和好了。”
那粉红色的睡衣,
在角落哭泣着
我不为谁而归属
它说
只是我本可以作为一件礼品
作为上帝给任剑男的礼品
他没有要
他杀死了礼品
他杀死了梦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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