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写过我与扎西的故事。
《走出非洲》里凯伦叙述：“我已经写了所有其他人，并非我不够爱他们……而是他们较清楚，较容易写。”如今我身在柏林，想着同样的话。
“你真的不要再睡懒觉了，要认真学习才能早日毕业啊！”欣欣这样对我喊道，在我跟她提起拉萨小哥的事之后。
扎西重新出现，在过了三年半之后。
我们通话，他说他真的很抱歉，曾经对我不屑一顾。他说他后来一直在找我，但是内心强烈的愧疚感使他羞于启齿往事。
我问：“你干嘛不去找个藏族女孩？一切都会变得简单！”我听到他几乎是喊出来：“I’m not compatible for anyone.”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是个疯子。我大笑，问：“所以你想要我，是因为我也是个疯子？”他回答：“对啊……”我笑得更大声了，并承认我是。
他说：“我曾经想，你是我的守护天使。因为你那么努力地想要拯救我，可是我却毫不在意。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想起来：有啊，曾经是有那么一个天使的。”
那一刻我安静，愣住几秒。
我第一个不顾一切追求的男孩。当时我多么想治愈他，却将自己粉碎。
但是现在我已经长大，更加坚强，也更加冷酷。
那天五一，我在柏林第一次学打板球，发了张照片给扎西。因为次大陆的人总喜欢打板球，而他曾在印度长大。对于过去我早已释怀，风流才子的任何回复也都不会再打倒我。
他刚好在，很关切地问我近况，我感到很意外。我觉得好笑：曾经的浪荡子为什么现在这么关心我过得好不好？然后我听他提起对终生伴侣的思考，我笑：“有没有搞错，这话怎么会从你口出？”
我提起过去我们开过的玩笑，他说：“太好了，谢天谢地，你都记得。”我心想：那又怎样？继而他说：“无法表达我对过去有多愧疚……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刻进岁月里的伤痕，一句道歉就想摆平？
道歉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回答：“道歉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我问：“除了道歉，你还能做什么？”
你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们现在分处地球的两端，我有什么理由去为你翻山越岭？
“对，我可以和你保持联系，当你完成学业后回到拉萨，我会把你当公主一样对待，那时你就会明白我是真的多么诚心诚意地在向你道歉。”
“扎西，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先不说这件事情的现实可能性，我不想要你出于愧疚而对我的爱。而且我要你明白，在迈出这一步之前，我要首先接受了你的道歉。”
“不，这不是出于愧疚。”
他与从前判若两人。
“你说你做设计经常画画，是吗？你可以给我画一幅画，如果我喜欢，我就接受你的道歉。”我想过之后对他说。
“真的？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
我低头笑了起来。我的伤口早已愈合，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但是他的再度出现，使我的伤痕开始消逝不见。
“当你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之后，当有一天那个对的人出现，你心里会明白：She’s the one。”他对我说。
我直问：“Am I the one?”
他的语气变成个认真的小孩：“不然我何必浪费时间在一段长距离上呢，璐婷？这真的是很长很长的距离……”他第一次叫我的本名，我内心一震。他认识我时，我还是Paula。现在我让他称呼我的本名，因为我已经不再是Paula。
这些年，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知道我要寻找的是什么。”他接话：“我知道，你在寻找的是我，而我在寻找的是你。”我喜出望外地怒不可遏，心里只有一句话：无耻混蛋。
原来被流放的不是你，而是我。我把你全部忘掉，再重新来过。命运的轨迹，深不可测。
所有尘封的记忆瞬间涌来，我揪着脑袋。
我记得他给我一个人弹的琴，我记得他第二次看见我时的眼神，我记得他停摩托车的深夜巷口，我记得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我记得我给他递情书的街道，我记得他的天蓝色格子衫，我记得他带我走在巷子里推我到墙角里。
也记得拉萨的第一场雪，和凌晨三点半等不到你的玛吉阿米巷口。心比雪还冰冷。
我已经忘掉了这一切，你为什么解除我的封印？
难道为了回来这里，必须先忘掉过这一切？
没有人懂你，只有我。他们都以为你是个花花公子，只有我知道你有一颗最真挚的心。我透过你的眼神，看见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看得见你，但你在我面前就是无法隐藏。你的心真切，然而盈满悲伤，又被深藏。让我动容，又让我心伤。只是你一直在逃避。其实你逃避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以为所有人都只是过客，没有人会真心爱你。可是我爱你。你终于明白了。
你终于明白了。
我微信都不用了，隔着千山万水这样聊天，算什么？
我说我要见面。
但是一想起过去，我总是心存困惑。很多问题没谈，因为很多话一定要当面说。
到了七月，我发信息给扎西：“我现在可以订机票了。我曾经说过，我可以跨越千山万水去到我爱的人的身旁，如果这个人存在。我曾独自流浪内蒙古草原，夜晚仰望漫天繁星，听着风的耳语，我放声大笑，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心中没有一个思念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去见你，明明我还没有接受你的道歉。大概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从来就不应该开始和你说话。其实我心里是有点害怕的，但是我会来，我会回到拉萨见你一面，不带任何期望。对我来说这是极大的冒险，但是我愿意放手一搏。如果你也是真诚而坚定的，我会知道。”
我读到他的回复：“我最最亲爱的，我是真诚而坚定的，不用害怕，我是真的很用心在对待我们的这段关系。如果我说我用整个生命在爱你，你不会相信……因为我不成熟的过去给你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你对我说的话都会再三斟酌，但是请不要怀疑……请不要怀疑……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和你共度一生的，我爱过你，仍然爱着你，并且将会一直爱你直到生命尽头。”
我以前读到过这样的话语，但是当真的有人写给我时，我还是哭了出来。
然后我知道，他现在是可以为我赴汤蹈火，至死不渝的人。
他一回来，就是奔着永远而回来。
但其实永远并不能让我心动，让我心动的是每一天。
是他说：“等你回来，我一天三餐都给你煮，想吃什么我都给你煮！”
是他说：“好了，我要戒烟。这次有你，我一定会成功，因为我想和你有个很健康的家。虽然我的朋友都觉得我疯了。”
是他双手托着下巴一句话不说，呆呆盯着我看。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失联半周的他的信息轰炸，他拍了视频又截了图，发了语音又写字，为了跟我解释他的手机在出差时坏掉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联系我，他知道我一定在找他，怕我找不到他生气，所以在路上借了朋友的手机登录账号。
我大声地笑了出来，都能想象他急得团团转的样子。于是我在他的凌晨给他打了一通国际电话，他可以接听但不能拨出。他接到我电话时简直要奔溃了，我问你怎么了？他叹了口气说：“没什么，我只是松了一大口气，因为我一直在等这个电话，等你的电话，不想你误会。刚刚我在睡觉听见有人打电话，我就想这个时候一定是你了。”
我想重新建立一种信任的关系，这很重要，他也清楚。所以我觉得他努力的样子，很可爱。
我有一门极其重要的考试必须过，我倾尽全力在准备。考完那天凌晨，他突然打电话来说睡不着，我说干嘛？他说他觉得很紧张，搞得像是他在考试一样。我……
听说过，世上绝对契合的灵魂。
说出同样的话，冒出同样的点子，爱吃同样的东西，感受同样的情绪，甚至身体在同一个时间受同样的伤……从来也没对过口供，但是有一天就突然发现一模一样。搞不明白，仿佛生活在平行世界里。我喜欢这种感觉，一切变得很简单。
找到这世间与自己绝对契合的灵魂，从而被守护住最天真的自己，可以再肆意也有人深爱，可以再细微也有人领会，是我从未设想能够成真的事。
这是因为有你在。有你在，感觉整个人都变得透明，像被懒洋洋的阳光穿透。
我们或许，是同一个人。
真挚而疯狂。
跟谁都和不来。
偏偏我俩可以构筑起一个世界，对抗外部的一切。
时光对你我的历练，是要各自走过漫长而孤独的路。
正如我不了解你身上背负的沉重的故事，你也不会知道我独自走过的漫长的旅程。
有一天在听印度歌，响起《Tum hi ho》的旋律，仿佛我的身体在一千年前曾经背诵过这首歌，但是我想不起为了什么而背诵过。我翻看过去的日记，才发现原来是你曾吟唱过。
你对我说：“你不必信任我，我会赢得你的信任。”
我认为，男孩需要一段时间去这个花花世界里探索，这是他们有一天真正回家的唯一方式。
《小王子》里狐狸说：“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
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真正理解我们，我们就会变得自信而无畏。
2018.08.09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