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名义

作者: 王哉啊 | 来源:发表于2017-08-28 14:05 被阅读0次

    读到黄仁宇先生的这句“人世间很多残酷的事都用道德的名义去施行”,颇有感慨。如果我们翻开毛姆那本著名的《月亮和六便士》,可以在最后一页看到这么一句话:魔鬼总是随心所欲地引用圣经。这倒不是要在善恶之间划一道鉴别标准,事实上回望过去有无数人要尝试着拟一道一劳永逸的判别标准,毫无例外都失败了。

    更多时候我们的错误其实是滥用了道德的名义。正义感用错了场合,往往就会与初心相违背。《明朝那些事儿》里就提到了一个经典的例子:元至正四年初,黄河泛滥。而朝廷上居然因为此事分为两派,有人主张修河堤,还有人主张不修。就事后看来,主张修的不一定是忠臣,而反对修堤又不一定就是奸臣。最后宰相脱脱极力主张修堤,而使此事成为压垮元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脱脱算得上是一代名臣,为政清廉,能力出众,主张修堤也是出于好心。只是他忽略了国家官僚机构的腐败程度,而使一项仁政演变成人为的灾难。

    在这个例子里,硬要分辨忠奸善恶是没有意义的,归根结底其实是技术上出了问题:不能有效的防止贪腐。为什么屡禁不止?原因是多方面的:就某些朝代而言,作为官员本身俸禄低到不可思议,尤其是底层官员如果没有额外的收入则难以存续,而朝廷一味要求的廉洁既没有清晰的法律界限,也不存在有效的监管机制,腐败成本低而清廉则意味着成为异类,难以在官场上占有一席之地。同时,人们内心的物质欲望和嘴上的道德标准之间的差距,也成为公开的秘密。

    我无意于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讨论,也超出能力范围。仅就道德和技术的关系而言,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漫长的历史上,这两点从来就没有分开过,直到今日依然如此。也算是中华文化的一大特点。黄仁宇先生认为以道德代替法制是一切历史问题的根源,是有事实依据的。这种制度的好处在于,用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庞大的帝国维系在一起,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还是田间地头的农民老伯,大家都信奉着同一套道德体系,三纲五常已经规定好了尊卑和秩序(所以谈论中国的哲学,是摆脱不了历史背景和社会制度的)。

    而用道德的名义去掩饰实际的利害则是官员们的拿手好戏。过于写意的儒家经典在遇到实际问题时难以避免的会引发争执,最终将纯粹的技术问题转换成道德上的相互攻讦,胜利者及失败者也就相应地被认为至善或极恶,在史书上留下美誉或者骂名。

    这种现象哪怕在当下也屡见不鲜。多数人已经掌握个中精髓,在纠纷初见端倪之时就要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不就实际问题分析是非,而是抓住个人道德问题痛心疾首大肆批判。血淋淋的结论是,道德在某些人心里从来都只是工具而已。

    这也就是有人说一个贪官可以为害至小,一个清官却可以危害至大的原因。我们看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都知道一个经典桥段,纪晓岚与和珅杯酒论贪官,被和珅说得哑口无言。实在是和珅说得在理,清官固然在道德上无可指摘,但其特立独行也注定在政绩上无法作为,海瑞就是最鲜明的例子。而同时代的名将戚继光就为如何将贪腐作为权术做了最好的注解。黄仁宇先生评价他:“戚继光的长处,在于他没有把这些人事上的才能当成投机取巧和升官发财的本钱,而只是作为建立新军和保卫国家的手段。”

    将道德作为行政的手段,其最大的缺点就在于无法解决琐屑的实际问题,最多只能防止坏事的发生和情况进一步恶化。而这对于古老的以农业为本的帝国来说已经足够了。站在今天这个角度我们已经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过去的政府以维稳作为施政指南,对解决日常纠纷几乎毫无兴趣。至于开发民智这一类概念,在政府公务中更不占有任何地位。注重体制的安定,而不计较对一人一事的绝对公允。牺牲少数人,正是维持大局的办法。尽管白云苍狗王朝更迭,这一点却是历史长河里矗立不倒的信条石碑。

    当道德作为执政工具已然成熟时,儒家思想的初衷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政府要求人们相信“性本善”的观点,为此所有人都要压抑自已内心的欲望,这样也就抹杀了个人的权利。扩而大之,当某些地区出现特殊的利益时,当局首先考虑的不是扶持,而是尽一切可能扼杀之。一如清朝所采取的闭关政策,就是要扼杀海外贸易这一特殊经济利益,从而保持全国的均衡。所以很多人有疑问,乾隆大帝也算一代明君,为何坚持膝盖礼仪和闭关锁国?其实这跟他所采取的其他利国利民的政策一脉相承,以道德和礼仪立邦,就绝不能放弃礼仪。

    话分两头,先谈谈性本善。事实上关于性本善恶的谈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升级为东西方文化的交锋。这种讨论就解决问题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黄仁宇先生提出了一种观点,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观念其实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就是避恶向善的趋向。性恶论承认人类有犯错误的倾向,儒家也认为自省精神很重要。这一点可以作为今后广义道德观念的基础。矛盾并不意味着就不可兼容,例如大家都知道生物具有求生欲,而弗洛伊德提出了求死欲,并指出这两者是并存的,由此解释了许多心理问题(该观点在学术上接受程度不高)。

    再说礼仪。古老文化里繁复的礼仪一直广为诟病。尽管在今人看来礼仪不过是儒家文化里繁文缛节的那一套,是士大夫阶级所谓的尊严和优越感,有些还带点封建迷信的色彩。但对于过去的朝廷而言,礼仪这一项怎么算都是朝政的大头,哪怕再开明的文人都不得不承认礼仪的重要性,它实际上体现了尊卑等级并维护了国家体制。技术落后的年代,法制很多时候是个笑话。如何维系幅员辽阔的大帝国?上文已经谈到,唯有利用仁义道德四书五经,如果说科举制是道德的普及班,那么礼仪就是将抽象的道德观念具象化的舞台。

    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每当发生日食时,皇帝要下罪己诏,向天下人公开检讨。事实上宋朝的时候大家就已经明白了日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项传统并没有废除。目的是让天下人都明白,皇帝道德有亏都自有天惩,任何人也逃脱不了道德的束缚。这种事例俯首皆是,干旱了皇帝要带朝臣祈雨,每年开春皇帝要举行亲耕,这些礼仪都带有很明显的象征意味,但象征不一定就是虚伪。皇权就是在一次次磕头称颂中得到强化的,无所谓磕头之人是否诚心。

    这也就是为什么乾隆大帝看似开明圣君,却要在磕头问题上跟来使斤斤计较的根本原因。

    地理上的辽阔和复杂逼着低效的政府只能以维稳为目的,将道德和技术混为一谈,从而导致社会结构的松散。历朝的革新也不过解决局部问题,无数能人志士在无奈和挣扎中彳亍前进。直到现代化的技术与落后的社会结构已无法相容,技术不再需要用道德的名义来解释和代替,于是天崩地裂,纷纷兮百年,全新的精确严密的社会组织从战火和鲜血里诞生。

    还是让体制的归体制,道德的归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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