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算什么。”小八又说,“你不知道,世人原来都是瞎子,活着也是盲目,死了也是盲目,最终都要我来引路。”
小八看的无趣,在门前坐了一会儿,就如寻常人家的童子那般发起呆来。待觉察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已是夜晚迎来了月明。
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小八怏怏地站起身,正要回头,却见夜色中走出一个扶棘杖戴斗笠的人来。那人靠近了,对他说:“那童子,有礼了!”
小八揉揉眼,应道:“先生客气。”
那人已盘着腿,毫不客气地坐下地来。问道:“敢问此地可是荆棘岭么?”
说话时,那人又从腰间解下来一个葫芦,仰起头灌了一口。
小八皱眉说:“怎么不是?”
大概是鼻尖嗅着的酒香实在是浓郁了一些,小八竟咽了口唾沫。
那人又问:“人道此间出了一个圣人?”
小八摇摇头说:“圣人么?不是已经死了?”
那人擦擦嘴,奇道:“谁说的?”
小八道:“还能有谁?便是孔子了。”
“原来是他。”那人一笑,又问:“童子可曾见过一个人么?”
“近来找人的多啦,或是有自盂兰来投亲奔友的,或是有在这岭上亲人失散的,你又找哪个?”
“我找的是个和尚。”
小八道:“和尚么?和尚尤其多呢,却不知你问的又是哪一个?”
那人道:“乃是一个自东土大唐来的,人前称作唐僧的便是了。”
小八道:“那却不曾见过。”
那人道:“也有叫做唐三藏的。”
小八道:“虽不曾见,其实听过。”
那人大喜:“哪里听的?”
小八道:“也是别人问起的。其实不只你来问他,近来找他的人实在多些。”
那人问:“可记得都有谁么?”
小八道:“别的都不太记得,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仙子。”
“可知她的来历么?”
“从未见过这般美的人。”
“这个却不算来历了。”
“还听得几个侍女都叫她四小姐。”
“四小姐?可知她的姓名?”
“马车灯上书了一个李字。”
“李四?却不是张三么?”那人沉吟良久,终于无甚头绪。才又问道:“闻说此间的圣人要开一个长生法会?”
小八闻言,便沉下脸来:“不说这个!”
那人奇道:“何也?”
小八有些气恼:“偏我去不得!”
那人失笑:“怎么?童子也欲长生么?”
小八道:“不求长生,但求看个热闹。”
那人道:“哪有什么热闹?”
小八说:“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兄长已经去了,偏不允我跟着。”
那人道:“那你自去便了。”
小八说:“你不知道,我还有职责在身。”
那人问:“你一个童子有什么职责?”
小八便作诡秘的一笑,又说:“你不知道,我原是此地的引路人。”
那人也笑:“什么人倒要你一个童子引路?”
“那也不算什么。”小八又说,“你不知道,世人原来都是瞎子,活着也是盲目,死了也是盲目,最终都要我来引路。”
“活着也是盲目,死了也是盲目,你又如何引他?”
“故而觉得无趣。”小八叹口气说。
“这倒也是。”那人仰起头来,又灌了一口,才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小八道:“人叫做白无常的便是我了。”
“果然是你!”
“我却不识得真人。”
“我便说了,你也不识。”
“你若说了,也就识了。”
“我却无甚姓名,很久以前倒是有个名号。”
“什么名号?”
“啊,啊,那真的是很久以前啦,我想大概是五百年,但也许是六百年,时间过得太久,我忘啦。”
“那也不算什么。”
“记得那时有几个兄弟,大家常相欢聚,尽日快活,偏有一个最小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居然惹出了那场大祸。”
“什么大祸?”
“有诗为证。”
“说来。”
那人遂以掌击地,扬声放歌曰:“当年卵化学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万劫无移居胜境,一朝有变散精神。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乱大伦。恶贯满盈终有报,五行山下定初心。”
小八心里大震,咬着牙关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时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敢自称大圣,我也不知好歹,便也忝列其中。童子不妨猜猜,我却是哪一个?”
小八心惊肉跳,无奈支吾道:“只不是那一个姓于的就好。”
“果然不是,我姓风。”
“还好,还好!”小八却实在不知有什么好的,然而只要不是那姓于的,总是好些吧?
“然而,”风先生却说道,“那也没什么好的。你瞧,只因我是一个先知,所以先到一步罢了。”
小八问:“却不知先知来这里做什么?”
“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风先生一声长叹:“看到了一半。”
月光下,荆棘岭上一片金色的流光。
流光似水,也东去,东去,一去三百里,止于一株桧树,在那里盘旋迂回。
那桧树,从前山一般的桧树,居然不曾被谁砍伐,依旧还立在那里。只是一片焦黑的模样,果然已经死了,再无一些生机。枝叶浴火后,树冠已比从前小了许多,其上也不再笼着些浓郁的雾气。便光秃秃的刺入天空,似有一些唐突,一些无礼,如是一种挑衅,一种叩问。如叩问:苍茫又辽远的天空,可曾听见了我的痛苦,可曾听见了我的心?
桧树下,一地的月光细碎,装点着一片屋馆楼舍,在树下鳞次栉比的一扇扇门户都透着灯火。
偏有一块空地,上有一棵杏树,却被笼罩在一团无暇而完整的光里。那光分明照映着一种奇迹,虽是刚过了寒冬,那一树的叶子竟然完好,依旧是一片晶莹,一片青翠。南风徐来,树叶子像一点点摇曳的灯火,像极了一颗心,似辗转,似叩问。似叩问:寂寞又凄凉的夜,可曾明了我的爱意,明了我的心?
杏树下一个白衣的女子抱膝坐着,膝上横着一把七弦琴。那时候,白玫仰着脸看夜空,似追忆,也似叩问:你啊,我从前的爱人,你究竟到哪里去了?可曾怀念我,在这寂寞的夜里。
红枚则靠在她背上,已然入睡。
心不二踩着那桧树的枝干向上走去,身体一时横着,又一时竖着,头发袍子都飘在风里。心不二至于树梢,便立在那里,透过月光,眺望星星,似沉溺,也似叩问:微渺又炽热的光啊,可也发现了我的光明,在这里与你相映?
因此回答我吧,关于这些问题,回答我吧,天空!
心不二说:“便回答我,是谁站在高处,而今俯视我,像我俯视这荒凉的大地?大地上一片黑暗,没有光,而今只有碌碌的人群和昏黄的灯火。没有光,我便只好以黑暗吞噬黑暗,用灯火点燃灯火,直到我只剩下这一具空壳,甚至没有一颗心可以赤裸。”
因此回答我吧,关于这些问题,回答我呀,天空!
“先要给我光,我才能用光明点亮光明,用烈火点燃烈火,哪怕只剩下一具空壳,也要用空壳撞击空壳,用粉末去埋葬粉末!我啊,我啊,多想要我的心呀能够赤裸!”
心不二透过星星,恍惚又看见了,你却只是笑着,你却一直保持沉默。
月下道中,耳不烦卷起一阵狂风,直撞入那宅院之中,却哪里还有什么人在?
“可惜,可惜!”耳不烦叹一口气,“又让她给逃了!”
眼不见随后赶到,只见了月光下一地的血肉狼藉,只有一个头颅还算完整。而那头颅上的表情,何从前的许多人一样,大概也是难以置信吧。
“怎么,”不色想,“我便这样死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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