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

阿光是我的初中同学，她本身不叫阿光，但我叫她阿光。

阿光是我见过活得最认真的人了，浑身都是气息，努力的跳跃，在我们初中显得很不一样。

她扎马尾，头发成天在脖子后面甩，身体很小，但能量很大。学校什么活动都能看见她，广播操比赛排球比赛她都不认输的，歌唱比赛她没嗓子就去搭台，拔河比赛她使不上劲就在旁边声嘶力竭地喊加油，脸比拔河的人还红。

她当班长，任何事情都一马当先。班级活动说同学们上台表演表演节目啊，全班个个扭捏，她就上去两只手捧着脸露出一排牙笑嘻嘻地说，我给大家变朵花啊。这么幼稚的事她做得这么自然，全班看她耍宝被她逗笑，所以她人缘一直很好，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朋友也很多。

她奶奶来学校看她的时候她挽着老人家的胳膊在学校里欢快的蹦，碰到认识的同学就冲人家说，快喊奶奶好啊！很是骄傲的样子，一点不嫌奶奶穿得寒酸，不怎么会讲话。

我起先不跟她同班，但我却知道她，因为她笑声太有感染力了。她就在我隔壁，我天天都能看见她咧嘴大笑。

平心而论，阿光长得不算特别标致的属于中等往上的水平。但笑起来的时候，不知道多少颗牙码的整整齐齐，亮的发光，眼睛眉毛怎么弯怎么对，看起来格外吸引人。

连我都感觉被吸引，男生就更加了。以前有人说，追阿光的男生都能在学校组个班了。我以前也经常看见有男的跑到她们班给她送情书，她一点娇羞都没有的，大大方方说谢谢，然后明明白白的拒绝。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高年级的学长，晚自习下课在教学楼下拖着长音喊：阿~光~ 我~喜~欢~你~啊~全教学楼的人都跟着看呢。阿光也就拖着长音回：我~知~道~啊~说完就一副so what的表情哈哈看着人家笑，但又一脸的真诚无害。害人家学长接不了话，站在下边，哭笑不得。

我跟阿光同班之后才熟起来，那时候初二，我们同寝。

那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她的人格魅力，她真的是无时不刻不在笑的。生活里什么东西都能成为笑点，她的笑不是微笑，是永远的带着笑声的露齿笑。

那时候我们经常一个宿舍的妹子一起夜晚聊天天，她笑得最大声。查房的来了，把她揪出去。我们以为要罚分，结果听见她居然还在外边笑，然后潇洒的回来跟我们说，放心放心，没事儿。我们一致认为她是利用班长的职务谋了私，但初中三年，她都没有被告发过，大概是个人魅力太强大。

阿光在初二下学期谈的恋爱，初恋。

赶上门来的她都不要，她要自己去倒追，倒是也没免俗，追了个校草。

我现在再去看当时的校草，真的就是校园里那操场上随处可见的一棵草，平淡无奇。但那时候，他那发型、那身高、那走路时永远不抬头的姿势、那永远坐在教室最后靠窗位置的设定 活生生就是校草了。

阿光跟我说要去追校草的时候，露出了极少有的不自信，她害怕被拒绝。我说，你喜欢校草什么。她就皱起眉头，哪知道啊，喜欢就是喜欢嘛。然后她就去了。

还是挺勇敢的，她没写什么情书，直接到人家班上，把人家喊出来，跟人家说，上完下午的课到操场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校草下午就真的在那等，阿光特别高兴的冲下楼去，站在他面前。校草有一米八多，阿光一米六都没有，我看着地上印着他们俩的影子，觉得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幸福的弧度。

告完白他们就顺利的在一起了。那天晚上，阿光窝在我的被子里，反反复复地跟我说：他居然知道我，他居然真的知道我，他说他一早就知道我了，我真的太开心了，诶你说他会不会其实也暗恋我啊……

我替她开心，不想泼她冷水。我初一时跟校草一个班，那一年我深深地记住了校草的脸。不是因为他帅，而是因为，他几乎跟班上长得稍微好看点的女生都搞过暧昧。

在黑夜里，我看不清楚其他，却能清晰地看见阿光的脸。那是一种叫做幸福的光照透她整个脸庞，在我面前，熠熠生辉。我在心里期盼，校草能是个良人。

他们谈恋爱这事，学校很多人都知道，两个都算出名，牵手在操场走一圈，就算昭告全校了。一开始阿光害羞，我没见过她这么小女生的一面，觉得好笑死了。其实她也才十五岁，第一次心动，要跟心上人去约会了，在寝室里踌躇该穿什么好，好像平日里得体的衣服现在上身都显得别扭了。折腾了好久，最后的解决方案是 拉着我一起去。

我心底里几百个不愿意，但阿光撒娇，冲我媚媚地笑。音调都软，说自己心里实在是太紧张了，有我在肯定会好很多。我犹豫之际，阿光就强行把我拖出了宿舍。

校草看见还有个我，愣了愣，什么都没说。然后我们就开始了三人行。阿光一直在说话，我跟校草听着，偶尔跟着她一起笑。阿光真的太开心了，就只是站在校草身边，嘴角都一直是弯的。她不在意校草回应些什么，她只想表达自己有多么快乐。我偶尔看看校草的脸，却是没多大变化。该笑笑，该不说话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有没有被这个无时不刻不在笑的人打动。

阿光的爸爸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是由奶奶带大的。她爸妈年头到年尾都难得出现几次，抚养费也给得很敷衍。但是阿光花钱一向节省，所以不至于有经济困扰。但是校草生日的时候，她很困扰，她不是困扰要送什么礼物，她是想十分豪气的给他办个生日聚会。

她说，我要让他永远记得这个生日，永远记得我。

然后她开始借， 开始操办。她通知了很多朋友，订了个三层的蛋糕，再买了很多啤酒水果还有零食，甚至在外面的照相馆租了个数码相机。校草的爸妈常年在外务工，所以他一个人住在家里，阿光就提前赶到校草家里，用气球彩带把家里装饰了一下，等着别的同学来聚会。

聚会开始之前，我陪阿光去拿的蛋糕，三层的大蛋糕，一个人都拎不动。我问她花了多少钱，她说一百多。那时候我住校用的是饭票，一顿两块，这等于五十多顿饭。我说你也不想想奶奶知道了该多心疼。提到奶奶，阿光的眼神黯了下，随即又笑着跟我说，以后我赚钱了也给奶奶买大蛋糕，但是现在我想竭尽全力对他好。我看着阿光，阿光看着蛋糕，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把蛋糕拿到校草家里，我才看到一箱箱的啤酒 水果跟零食。我正要开口，阿光就阻止了我。她讨好的对我笑，哎呀，你别说我了，就这一次嘛，你开心点啦。她一笑我就很没办法，但她讨好的语气让我有点发酸。以爱为名，我怎么阻止。

聚会来的人挺多的，各个年级的都有。大部分的人我叫不出名字，但都认得出来。气氛挺high的，校草很有面子，一直在喝酒，笑声很张扬。阿光跟前跑后的，也笑个没停。

聚会的高潮是在切蛋糕的时候，校草闭上眼睛许完愿正准备切的时候，一个学妹娇嗲嗲的开口了：人家想要上面那颗樱桃诶~可以吗？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因为都知道校草跟阿光在一起，蛋糕是阿光买的，上面就一颗樱桃，女主人还没开口，不懂事的学妹就想先要走。大家都想看校草要怎么做，结果校草听完笑了笑，很是温柔的回答了句：可以啊。然后就捏着樱桃的梗当着众人的面喂进了学妹的嘴里。我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口，阿光就抢了先，来来来，我们大家一起照张相嘛！

说着把相机塞到我手里。然后自己走过去站到校草旁边，挽着他的手，朝着我这边的镜头灿烂的笑。

我认命的按下快门，但是看照片里的她，一点都不美。

照完相大家就开始扔蛋糕，你砸我我砸他。我拿着相机躲到一边，心想你们扔的都是饭啊都是饭啊。

阿光也没参与蛋糕战，她在一边喝酒。没一会，酒就上脸了。她脸红红地走到我旁边，一把抱住我，声音颤颤地问我，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反问她，你开心吗？

阿光在我肩上点头，然后离开我的怀抱接着喝酒。我在旁边看着她，不一会，她开始哭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跟她笑起来不一样，阿光哭，是没有哭声的那种沉默的哭。

我以为她会要开口跟我说点什么，但她只是沉默的哭，一言不发。

那次聚会之后，她们开始频繁的吵架。我看得出来，她很累。经常已经很晚了她还在床铺上翻来覆去，她睡不着也不来找我，但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开口。

直到有一天，晚上熄灯之后，估计别的人都睡着了。阿光突然钻进我的被窝，她对我说，我们做了。

没有喜悦，没有惶恐，阿光语气很平静。

我却没有办法平静，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但我什么都看不到。

他一早就说想做了，我一直不肯，他就说我不是真的爱他。我一想我们也在一起快一年了，他也是我初恋。况且，初中都快要结束了，这么想着……那就做了吧…

阿光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很陌生。这样的她，看起来一点都不认真。

她把头往我身上靠了靠，接着跟我说，我知道你对他有意见，我自己也知道他有点花心。但我就是喜欢上了。你知道吗？我经常做梦都能梦见他，我想我们每天见面都不够，我还会梦见他，我真的太喜欢他了，真的…

我打断她，你都还没有成年，还没走出去，你才多大！你肯定是见过的人太少了，你这样根本不值得！

阿光伸出手摸我的脸，然后静静的开口，我可能不会上高中了。本来成绩就不好，爸妈也不想供，奶奶年纪也大了。我想我再接着读下去也没意义，不如早点出去打工…

阿光的语气里没有悲伤，听起来也没有留恋。我知道，她其实已经做了决定了，但我感觉悲伤，也对她很留恋。

阿光总是很乐观，从不跟我抱怨家里人对她不好，只说一定要报答奶奶。一米六都没有的人，在我心里却显得格外高大。

然后我问她，爽吗？

阿光就笑，咯咯咯地，在我被子里跟我闹，她说，还好吧，感觉痛比较多。

我也跟着笑，接着问她，那…大吗？

哈哈哈哈！阿光终于绷不住，开始哈哈大笑。她说我坏，我说我坏不过你。阿光就突然停了下来，不笑了，她问我，我是不是真的很坏？

那天晚上很黑。阿光就在我眼前，呼吸能喷到我脸上。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却还是看不清她。其他室友似乎都睡得很熟，一整个屋子都是恬静的呼吸声。我们个个都是十五六岁，马上要初中毕业，走向更远一点的地方，无论是学校还是哪里。我往前移了一点，伸出一只手圈住阿光。我没有说她坏也没有说她不坏，我说，都会好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她躺在一张床上。

阿光脸上，没有光。

初中结业考试，我发挥还行，上了我们那排名第二的高中。阿光发挥正常，上了很普通的一所高中。我们那时候都没有手机，毕业晚会上哭着喊一定不要忘记对方，但事实上分开以后 联系甚少，从没想到要写信。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然后发现，笑得有她大声的，没有她真诚 像她一样真诚的，没她那么有魅力，像她一样有魅力的，没有她人缘好，像她一样人缘好的，没有她漂亮。我经常会想起她，但也就是，想一下。

初中毕业，她和校草就分手了。细节什么的我不清楚，但听到的版本是，阿光在高中一如既往的如鱼得水，还是很多人追。

我们也变成了那种要从第三个人那里才能得知对方消息的朋友。在当时不觉得怎样，现在想来，可能那时候心里就隐约知道，我们不会是一路人。我知道自己能走到的地方，所以不允许自己轻易走错，阿光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她只知道，自己要走。

阿光上到高一下学期就辍学了。原因我不知道，但估计就是家里没钱不许上了吧。初中毕业直到她辍学，我们没见过一次面，没通过一次电话。她要离开学校了，我想我们只会越走越远。

但是高二生日的时候，我却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那时候我刚有手机，不知道她从哪里问到的号码，特意在凌晨打过来的，跟以前在宿舍一样，要第一个跟我讲生日快乐。

我顾不上惊讶，着实被感动到了。听到她的笑声，竟然都有种百感交集的沧桑感。

她说我现在的男朋友是酒吧驻唱的，我给你唱他教我的歌啊。阿光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虽然我觉得驻唱歌手听起来是比校草还不靠谱的名词，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问她，你过得好吗？她说，是问我现在还是毕业之后到现在？

我一时语塞。这是在…埋怨我吧。

然后阿光又笑，但不是哈哈哈的笑了。她说，挺好的。奶奶死了我就辍学了，出来之后觉得学校也没什么好的，男朋友比校草还帅，我在店里卖衣服，你以后还可以来光顾，哈哈哈。

我有点想哭，讲话里带了鼻音，正嗫嚅着想说对不起。结果“对”字刚出口，阿光就截住我的话音，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知道你，读书人嘛~

她把最后那个嘛字音拖得很长，我感觉有跟小针在往我身上扎。一丁点痛，还留下了孔。

她又哼哼了两句歌，最后跟我说，我一直记得你抱着我跟我说，都会好的。但是后来看起来，你也根本不关心我到底好不好。不过也没什么，初中的时候看起来朋友那么多，结果一毕业，都走没了。我不怪你，我就是…有点想你，来跟你说句生日快乐。

说到最后她有点哽咽，我想立即回她我也有想你，但是她一说完就挂了电话，没有给我机会。我躺在床上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下，最后也还是没有再打回去。

我摩挲着自己的皮肤，好像上面真的有很多个孔。我填不满堵不上，失眠了好久。

那之后，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打过那个号码，但说停机。很久之后再打，就是无人接听。再久一点，我也忘了那个号码。

再之后，我顺利的上了所不错的大学，离开了家乡那个小地方。我感觉自己真的走到了想要走的地方，想要学的专业，想要待的城市，想要交的朋友，想要过的生活。真的，都会好的。

只是我再没见过阿光。

我见过很多活得很认真的人，每一个都不是阿光。

有同学说她结婚了，孩子都有了。

也有同学说她一个人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没有再尝试去联系她，也没再接到过祝我生日快乐的电话。手上的孔被新的皮肤覆盖，我感觉不到痛。只是某些时候，有点空。

初中那时候有句好流行的特别非主流的话，叫做，到最后谁都不是谁的谁。

现在想起来，竟然觉得有道理。

如果我现在有机会看见阿光，我还是会抱着她，跟她说，都会好的。

阿光阿光，愿你背后有光。照得亮自己，照得亮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