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里一共有六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和我。
哥哥虽然比我大一点，聪明一点，长得好看一点，但他特别胆小害羞，我的性格和他正好相反，有时我会觉得他像个妹妹。妈妈是个普通的农村女人，爱好打麻将，大人们闲着的时候都喜欢打麻将。从记事起，爸爸的工作一直是小学老师兼校长。他对他的学生很用心，教学方法别出心裁，教室里总是充满欢乐，学生们很尊敬他。我也很尊敬他，不过，他似乎不怎么喜欢我。虽然他是老师，教过很多的学生，但他从来没有做过我的老师，也没有教过我一丁点课本上的知识。有一次，为了让他在我身边多待一会儿，我故意问他一道数学题的解法，他却连题目都没看一眼就说：“自己做，不要依赖别人。”初一下学期的时候，他被人们选去做村长，工作也一天比一天更忙了。我的爷爷奶奶和很多人的爷爷奶奶一样，很疼爱他们的孙子孙女。他们彼此陪伴着走过了那段动荡艰难的岁月。生活凝练出奶奶眉目慈善的面容，孱弱的身体走路慢悠悠的，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微微淌着笑，哪怕讲起那个饥荒战乱时代的经历也带着笑意。我最喜欢帮奶奶干活的时候听她讲那些过去的事。爷爷有一艘用来捕鱼虾的小木船，每过一段时间爷爷就会把它拖上岸修修补补，有时在船的这里换一块木板，那里加一点桐油，略微驼背的身体在船边忙活的时候特别认真仔细，好像他修补的不是一艘普通的木船，而是一样他爱不释手的珍宝。船修好了，爷爷就找人帮忙把它推下河，带上虾笼鱼网，摇着船桨沿河去捕捞鱼虾。放假的时候，爷爷也会带我一起去。爷爷摇桨，我躺在船舱里，把耳朵贴着船板仔细听，晶莹的水浪迸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拍打船底的声音，急迫的时候好像是在大声和我说话，悠缓的时候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听着听着，自然的美妙旋律不知不觉中就把人带进了梦里…
人为什么要来地球呢？
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时，我11岁了，上初中一年级。
学校在离家五公里远的镇上。初夏的一个星期六，我和同村的一个同学一起走路回家。清风宜人的早晨，阳光和煦，鸟儿们在路旁的树上嬉闹，我和同学边走边玩，一路上欢声笑语。快到村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好像突然从天而降:“偏偏，你爷爷死了，快点回去哭吧！”
“你爷爷才死了呢！”我朝天大声回道。四处看了看，附近的房子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你爷爷肯定还好好的。”同学说。
“嗯，我爷爷才六十多岁，身体--好着呢，谁神经病！” 话说到一半，心里忽然没了底气。
我见过很多次死人，都是在别人家里。有的是因为意外溺水，有的是上吊自杀，有的死于癌病，也有人睡着了就不醒了。看得多了就发现上天什么时候召唤人回去，和人的健康和年龄没什么关系，其他人也左右不了。不过，上次见到爷爷的时候我们还说话了呢，他看起来和往常也没什么不一样。
那天，我从家里出发准备去学校，经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看见爷爷独自在路上转悠。他头上戴着草帽，身上一件白背心和深蓝色短裤，脚上一双拖鞋。由于天热，他将背心往上一直卷到了胸口，把瘪瘪的肚子晾在外面，裤腰系着一条白色汗巾，像给裤子配了条腰带，模样很悠闲自得。
“爷爷！”我喊了一声。
“上学去呢，偏偏。”爷爷露出了仅剩的两颗门牙笑着说，表情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
“嗯。”
“路上慢点走，注意车子。”
“好。”
“带的零花钱够不够？”
“够了。”
“过来，我再给你几块钱”爷爷在裤腰处翻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捋了几张一块的出来，几张角票被带出来掉到地上，爷爷又弯腰去捡。
“爷爷您留着自己用吧！我要去学校了。”
“哦，好，那你去吧。”爷爷看着我走远，过了一会我回头，发现爷爷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冲爷爷笑了笑，转身走了。
屋外摆了很多亲戚送来的花圈，爷爷穿戴齐整的身体被放在屋内一块长条凳支着的门板上，头朝向门口，胸前的衣服依俗敞开着，胸口放着一个鸡蛋，一本打开的书刚好遮住了爷爷的脸。
屋里站着很多亲戚和邻里。爷爷身旁那个坐着哭得撕心裂肺的是我。
我也没有那么悲痛，只是因为叔伯婶姑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太内敛了。如果丧礼过程一直很安静，会让人误以为逝者不值得他的亲人们追悼。哭声渐渐感染了几个亲戚，抽泣的人也变多了。周围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徐伯这脾气太倔了，跟孩子们怄气干嘛呢，忍忍就过去了…看这儿孙们多孝顺，哭的这么伤心，苦了大半生到了享福的时候，走了可惜…。”我哭累了，起身去找奶奶。
她正在河岸边清理一艘破船上的鱼网。
“奶奶，你在干吗呢？”我站在河岸上问。
“把这鱼网理顺了，以后还能用喔。”奶奶专心的忙碌着手里的活。
“爷爷为什么想不开？“
“还不是你那小婶那个疯婆子…”奶奶说完看了我一眼，叹了叹气又接着说道：“她非要你爷爷把船给她娘家人去用几天，她又不晓得，你爷爷的船从来不借别人用。看你爷爷不肯，她又哭又骂的，后来就跟发了疯一样，拿一把大斧头就把船砸烂了，谁都拦不住。平时你爷爷把船当宝一样，生怕弄坏了，这一砸，把他气得两天饭都没吃一口。昨天早上，他声不吱的去把你小婶给打了两耳光，消了气，吃完早饭就被人拉去打牌了。你爷爷才好了，你小婶又开始闹得鸡飞狗跳。她当着大家的面拿了把剪刀抵着自己的喉咙眼，跟你小叔说：‘你今天不把你老头子给我打回来，就去我娘家找人来替我收尸。’你小叔也没办法，剪刀尖把她的脖颈戳得血淋淋的，好像真的不要命了。
“昨天他在牌桌上被打了之后，回来就一直躺在他屋里的地上，把一碗敌敌畏用小盆扣住枕在脑袋下面，眼睛一直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谁跟他说话都没回应。后来大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劝慰他，又估计你爷爷可能想通了就好了，就都到田里忙活去了。我一个人看着他，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把那碗药一口气全喝了。”
“爷爷的船呢?”
“这不是么。”奶奶把手朝身旁的破船一挥“只能当柴禾烧了。”
“奶奶，我来帮你吧。”
“不去看你爷爷了？过两天就再也看不到喽。”
“我等会再去。”说完我朝船走过去。
船原先的样子已经看不到了。船身到处都是斧头留下的痕迹，船头被砍出了一个大洞，船舱里有几块船板已经裂开了，船尾的一块木板翘了起来，风吹着晃来晃去。
“唉，我要是把那碗药踢翻了就好了…踢了好了…说走就走了…”奶奶一边自语一边用腿脚比划了几下有力的踢的动作。奶奶又说爷爷把药一喝完屋外就刮了一阵旋风，像是什么东西来了又走了…
因为天热，第二天，爷爷的骨灰就下葬了。
生活很快就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我也不再有难过的感觉，放假了就和小伙伴们玩在一起。除了奶奶，谁也没有因为爷爷的离开，让自己的生活受到一丁点影响。
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我们一家人在楼顶乘凉。
“你们说为什么有的人吵架输了就会想不开死掉？”我问。一颗流星划过，妈妈睡着了。
“我从不和别人吵架。”哥哥说。
“爸爸也不知道，偏偏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和同桌静静也总是吵架，但是我们很快就会和好。”
“你们还是小孩子，大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等你变成大人就知道了。”
“爸爸，你是大人，万一你和别人吵架吵输了会不会也想不开？”
“你个憨猪，乱嚼舌…这蠢脑壳里一天到晚在瞎想些什么东西，快给我滚下去睡觉…”妈妈突然像诈尸一样坐起来指着我骂。爸爸看着圆圆的月亮。
我下楼躺到床上。屋外传来若隐若现的蛐蛐声，像轻柔的摇篮曲，思绪纷呈的脑袋很快清静下来，渐渐地，虫鸣声变成了滴滴答答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了。我趴在船头，看雨滴落在河面翩翩起舞，雨点连成了一根根雨线，雨线又变幻成整片雨幕…
“偏偏，快过来，把雨衣穿上。”爷爷正坐在船尾朝我招手，一件淡绿色的雨衣搁在膝盖上。
“哪里来的雨衣，真好看。”我朝爷爷跑过去。
雨衣刚穿上一小会，天放晴了。我穿着雨衣坐在爷爷身边。西边的天空映满了晚霞，河岸的一排柳树在随风律动，几只灰白鸽在空中飞来飞去。
“偏偏，爷爷以后不能再陪你玩了。”
“爷爷要去哪？”
“一个很远的地方。”
“不回来了吗？”
“嗯，回不来了。”
“那我和爷爷一起去。”
“呵呵--偏偏你来划船吧。”爷爷说完走去船头坐下了。
“我不会。”
“试一下。”
“我这么笨，学不会的，连哥哥都学不会。”
“谁说你笨呢？”
“妈妈说。”
“偏偏啊，不要因为有的人他比你先到这个地球一步，就把他说过的话视作权威，爸爸妈妈的话也一样。”
“好！我听爷爷的。”
“爷爷的也是。”
“那我平时该听谁的话呢?”
“听你自己的。你都上初中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决定。”
“是吗？”我小声的说。生活中需要爸爸妈妈花钱的事，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决定。
“你要试着去不卑不亢的向他们说出你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不说，他们就会一直替你做决定。不要因为被逆来顺受惯了，就作茧自缚的认为从今往后你的所有事情都必须听爸爸妈妈的，他们也不比你更有智慧。
“在心理上也不要再依赖任何人，要学会以一个独立的人的眼光去看待自己身边的所有事物，敢于去质疑他人传递给你的每一个观念。如果某个观念和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有了冲突，你就亲自去了解弄清其中的缘由，不要盲目的把你听到的任何一种观念当成不可撼动的真理来践行，除非这个观念和你内心真正的想法相一致。
“偏偏，记住了吗？”
“嗯！”除了最后一句，我并不太懂爷爷在说什么，只是讶异爷爷突然变得话很多，和以前很不一样。
“以后会懂的。“
“偏偏，爷爷想问你个问题，你仔细想一想再回答。”
“好。”
“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影响左右你，你以后最想做什么？“
我想了一会，认真的说：“我什么都不想做。”
爷爷有点诧异的看着我。
“因为我最喜欢玩。“
“呵呵…”爷爷又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
“爷爷笑什么呢？“我不解的问。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真的吗？”
“不过，爷爷没有做到。很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忘记了。”
“我跟爷爷不一样，不喜欢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忘记，但喜欢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样爷爷就放心了。如果以后有人告诉你，人不能总是玩，不能一辈子都无所事事，你会怎么做呢？“
“嗯…，我不知道。”
“偏偏，爷爷给你讲个故事，你去摇船，好不好？“
“好。“
我试着摇船。船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水一样的幕布，水幕上映着：
“蜡笔小新，第574集。”
我专注的看着水幕里的画面，船，开始缓缓前行。
爷爷好像在自言自语：
很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忘记了，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慢慢回忆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从一个很漫长的梦里忽然醒过来一样。我真正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的生命从未真正上路。如果时光倒流，我想无论境遇怎样变换，我都不会再离开真正的自己。我会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内心平静，用心去观察地球上的每一样事物，用心去建立和同伴之间的关系，用心去体会自己感受到的每一种情感；我会摒弃和生命无关的一切，没有欲望，没有恐惧，只与纯真的心灵为伴，用心领悟自然的美妙，用心体会生命的自由，无忧无虑…“
夕阳的余晖把河面映照的格外透亮澄明。
原创，谢谢观赏。不欢迎转载，我爷爷奶奶生前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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