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奶奶一直以来身体棒棒的，并且耳聪目明，可是在七十岁那年，有一天，她突然跟大家抱怨，耳朵听不清了。

当时我们也没过多在意，人嘛，年纪大了，聋，便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接下来，我们就不这么想了，并且感觉挺不适应的。

之前奶奶到家里小住，夫妻两个因为某事有了不同看法，争论一阵子，谁也不服谁，每当此时，一定是要找奶奶来评判一番的，道理再简单不过，“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嘛！

而奶奶也乐意为之，凭着毕生的功力，分析得头头是道，很是让大家心服口服。

可自打奶奶跟我们住着以后，这招儿就不灵了，我们有事儿再找，起初以平常语气跟奶奶说话：“奶奶，你怎么看？”

奶奶直摆手：“小儿，妮儿，你说啥？”

我们只好调大了嗓门，她还是摇头，“哎呦喂，人老了，真是不行了，这耳朵咋个就听不清了呢？”

到最后，我们迫不得已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路冲着她的耳朵嚎过去，她才稍微听到了，但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知半解，是非曲直的判断更是前言不搭后语，又接连不断地“啊？啊！啊啊……”地问我们怎么回事？

我们说得太累，觉得再这样子下去，真的会累到身体虚脱，便一个个如同针扎的皮球一样，瞬间泄了气儿，连吵架的动力也没有了，只好应付事儿似的跟她说：“好嘞，奶奶，您歇着吧！”

这回奶奶倒是回答得干净利索：“成！”

真是让我们大跌眼镜！

2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聋了呢？这事儿让我直呼搞不懂，而且我有权怀疑她在假装，但苦于没有证据。

我的怀疑并不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因为奶奶的的确确是跟着我们一起住之后才出现耳聋症状的呀！

其实，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而是对象家的，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一句话概括——不是亲奶奶，胜似亲奶奶。

和我们一块住的还有岳母，婆媳关系本就是千古难题，她俩又不是很和睦，所以我觉得此事多半跟她有关。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且不论和奶奶关系怎样，她对我倒是掏心掏肺，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有时候，我跟岳母聊天，也听出过一些端倪，这娘俩，打年轻时候就不和，而且一度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

其实也都是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比如说家里只有一台电视，晚上应该放在谁的卧室里；给孩子做个棉袄，去讨要，婆婆给不给棉花；还有就是种地出力多少，劳动成果如何分配的问题……

这些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事，但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若是婆媳不和，这便是比天还大的事儿！那时候又是八十年代，农村家庭都是婆婆做主，俗话说“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嘛，因此两人之间的纷争，多以岳母败绩为结局。

眼看着婆媳关系紧张，岳母又占不到便宜，加之性格强势，便怂恿着岳父远走西口，混外去了！

过了几年，有了自己的小体己，为了孩子上学，两口子咬咬牙在城里买了套房，风风雨雨、磕磕绊绊地一路混到现在。

3

人生的路是很长的，世事也多变幻，三十年前，奶奶住在村里，正当壮年，地位已然达到了命运巅峰，说一不二，气势如虹。三十年后，岳母从年轻时候的一无所有，变成了现在的成熟丰稔，家境小康，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而这时候奶奶老了，老屋败了，只好委身于儿媳门下。

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叫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这就叫战场形势多变化，你方唱罢我登场，总之，说一千，道一万，奶奶和岳母这对冤家婆媳的攻守之势已经随着时代变化而截然相反了。

奶奶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变聋的。

细想起来，刚入住的时候，她气场还是挺足的，数次因为不同的见解，还脸红脖子粗地跟岳母抢白一阵子，但越到后来，就越出溜了，直到最后举手投降，仿佛明白了这世界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世界，而自己也不是三十年前的自己。

所以，我猜，奶奶并不是真的聋，而是顿悟了，颇有些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滋味。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自从奶奶变聋之后，婆媳之间的正面交锋是几乎没有的，而且现在的生活条件又好，家里从来不缺吃的喝的，奶奶整天吃得饱，喝得足，睡得香，有事儿没事儿还到广场上找老朋友们聊聊天，溜溜弯儿，倒真是一副老来乐的幸福模样。

4

有次，我回村里老家，跟爹爹说起这桩事情。爹爹也说聋了好，聋了之后，那些不好的话就听不着了，活得反而自在。

我问他：“爹，那你觉得奶奶是真聋，还是假聋？”

爹爹哈哈一笑，神秘地说：“这得看跟谁？”

“此话怎讲？”我心里纳闷儿。

“我们小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比如东头儿的二狗子他奶奶，原先家里总是吵得鸡犬不宁，天翻地覆，可是后来她突然就聋了，聋到什么程度呢？据说是连打雷都听不见，更别提二狗子他爹他娘吵架拌嘴，偷说她坏话了。这一聋，家里反倒清净好多，最后连吵架都省却了。”

“嘿，这跟我奶奶还真是一模一样的！”

“我们那时候也小，刚好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段儿，原先每次遇见她，都是‘老奶奶好，老奶奶好’地跟她打招呼。后来知道她聋了，说啥，她也听不见，便使了个坏，就故意换成骂人的话。哪知道老太太抡起拐棍来就要打，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小兔崽子，你们还以为我真的啥也听不到啊！’”

“哈哈，我懂了！”

父子两个相对开怀大笑，或许，这便是生活的艺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