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干事四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儿。他个子不高,黑黝黝的脸上满是皱纹,露在军帽下的两鬓已经灰白,稍有军旅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那种长年在野战部队摸爬滚打风吹日晒摔打出来的军人。
善干事放走了公车,独自离开招待所。他决定抄近路步行走回军区大院。最近善干事摊上了件让他苦恼的事,他也像成文一样需要静静。
善干事17岁参军到了边防,巡过边,卧过雪,爬过冰,泅过水,钻过老林,负过公伤,死里逃生过几次,由于表现优秀很快提了干,从排长、连指导员、团政治股干事、分区干部科科长的岗位上一路摸爬滚打上来,一干就是近三十个春秋。三年前,就在他感叹岁月蹉跎,准备把一生都默默奉献给边防的时候,他幸运地被下基层调研的一位首长看好,上调到了军区机关。战友们既为他高兴鼓劲,也不免羡慕嫉妒,他们说,善干事的“祖坟冒了青烟”,但善干事更爱听的是,“金子迟早都会发光的”。
从边防的深山老林一下子“鲤鱼跃龙门”到了省城,善干事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暗自舒畅,跟媳妇关上门说话时也能笑到舒展开几条皱纹。但他会马上自律地警告自己,你是个农家娃儿,在部队没门子没窗子没根基,靠得就是一股拚劲儿、韧劲儿、憨劲儿和傻劲儿才有了今天,你一定要夹起尾巴,踏踏实实、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件事,以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报答领导们的信任,得到上级和同志们的认可,在机关里站稳脚根。
善干事也有点小私心,自己现在还是个团级干部,再过一两年调上个一官半职,到了副师级,那在老家乡亲们眼里就是大官了。副师级已算高级干部,按照国家政策,后半生可以留在部队,享受国家供给膳养,无须再转业重新找工作。善干事期望自己能有这么一天,到那时安定下来,发挥余热,善始善终,一劳永逸,完成自己一生只做一名光荣军人的夙愿,这辈子也就圆满交差了。最怕的就是中途转业到地方,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家呀业呀的还得重新安置,快半百的人啦,再从小学徒做起,折腾不起了。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命运似乎就是要捉弄他和他这一代军人。军队大重组、大裁军、大改革的时代说来就来了。全军11个大军区合并成了7个,裁军一百万的任务已经拉开序幕。
善干事调到干部处这几年最繁重最棘手的工作就是安排干部转业。在他苦口婆心做别人工作的时候,今年他也突然成了被安排的对象,这让他的心境像跌回到边境巡逻时零下40度的冬天,拔凉拔凉得没着没落。善干事自感生不逢时,廉颇老矣,与铁磁的老战友们一起喝闷酒时也抱怨抱怨,唉,这省军区机关的凳子,屁股还没坐热就要给撤了。但到最后大家相互劝慰的话也不过是:“咱们这些文化水平不高,没有后台的老帮子都是裁剪对象,不裁咱裁谁?早晚的事!”
善干事做好了激流勇退的准备。但事到临头真让他这样从军几十年、对部队感情深厚的老兵离队,比剜心还难受。
“唉,离开部队魂儿都没处放了。”他不止一次暗自叹息。
即便心如刀绞,当军区政治部的方主任找他谈话时,善干事的表态丝毫也不拖泥带水,他挺起胸膛说:“军人以大局为重,服从命令是天职,在人生选择的重要关头。作为一名老党员、老军人,个人利益坚决服从国家利益,以实际行动拥护中央裁军的战略决策,我会听从组织安排,站好最后一班岗!请领导放心!”
方主任被善干事的话感动得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多年的部下,他也不舍得他们离开呀!他知道善干事半生都战斗在边防,身体落下许多病,想给点特殊照顾。他私下问善干事对转业有什么要求。
“我不会给组织添任何麻烦! 咱是军人,威武不能屈!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是死也要站着死!”善干事的话掷地有声,像他的骨头一样坚硬。他心里鄙视那些一听说被安排转业就变得赖赖叽叽,认为国家和军队亏欠了他,向组织伸手张嘴提各种要求的人。
“是呀,都八十年代末了,时代在前进,国家在改革,军队要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正规化,经过军校正规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军官已经一批一批地走进部队,新陈代谢的步伐在加快,我们这些老帮子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为新生代让路了。”善干事最近常常这样开导自己。
这几年,看着一批批受过军校正规训练的稚气未脱的小军官们来报到,善干事的心情很复杂,甜酸苦辣味道俱全,他羡慕这些有知识有文化有技术的年轻军人,年轻多好,青春就是一粒饱满的种子,无论播种在哪一片哪怕是贫瘠的土地上都会生根发芽发育绽放。
“唉,要是倒退二十年,我也考它个军校多好,做个有文化的军官,可惜没条件呀,现在这批孩子真是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了。考上大学不容易,都是百里挑一的天之骄子,是国家各领域急需的栋梁之才,能被军校录取的学生更是优中选优,希望他们能发挥专长,为军队发展建设贡献力量吧。”
善干事打算顺顺当当接完今年这批军校毕业生,就着手办理自己的转业事务,他要先回趟黔西南老家看看,找找接收单位。
可是成文这名女学员的到来却让他感到棘手,肯定也会让军区领导头疼。这个名额是定向到边防去的,为了要这个边防翻译,军区费了多少劲,这几年一直给总部打报告要人,都因外语学院学员供不应求而泡汤,今年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指标,竟然,竟然分配来一名女性!要知道边防部队从成立之日起,还从来没有过女性!
成文发青的眼窝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怎么安置呢?能让一个娇嫩的女孩子去守边防吗?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我的回答肯定是"不",可是,那里急需的专业人材又是无法替代的,怎么办好呢?”善干事一直皱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善干事纠结着走进办公大楼,他要好好琢磨琢磨,怎样尽快而妥切地向领导汇报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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