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情由寡人都已知晓了!只是……魏国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辞别了父亲,士缺便匆匆进宫,想着要尽快将从秦国打探到的消息告于邦君。可不巧的是,邦君连续几日在宫中设宴,款待来自秦国的行人,士缺不仅得不到单独面君的机会,反而要日日在宴上陪侍,心中自是不安。直到五日后,公子载自称身体抱恙,无法进宫朝聘,士缺这才有机会向邦君面陈机宜。然而,还没等他细说分由,邦君便摆了摆手道:“事情果如寡人所料。你这一路旅途操劳,本不该让你再劳心的,如今既然公子载称病不来,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可是……”士缺迟疑道:“卑臣在秦之时,凡事都是亲力亲为,对其中情形最是了解不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就应该一鼓作气,查问清楚其中的根由。臣虽不才,也愿再担使命,自请到魏国出使,继续为君上分忧!”
“不必了!寡人另有安排!”邦君意味深长地说道:“寡人这几日特别留心了公子载其人,也是个精明强干之人。你去秦国的目的,既然秦伯恬能够看得出来,他又岂能不知?无论河阳之战是谁主使,目下秦魏两国来往甚密,难保他们不会将你的身份透露给魏侯。若果如此,怕是你真去了魏国,不仅查探不出什么消息来,反而连性命寡人也无法替你周全了!”
“能够为国尽忠,为君上效死,是臣之天职,又岂能畏死?”士缺仍放心不下,再度请命道:“可若就这么半途而废,臣又如何甘心呢?”
“听说你已经派人去了魏国?”邦君忽然板着脸问道:“派去的是什么人?”
“请君上恕臣死罪!”士缺忙跪倒在地:“是族中臣仆猛足,去日使秦之时,臣就曾让他以郑商的身份秘密打探消息。猛足做事谨细,此番赴秦也算是不辱使命。臣本以为君上会命臣再赴魏国,故而便自作主张,提前安排他去了。若君上不允,即刻将其召回就是!”
邦君颇感诧异:“天下各国言语不通,风俗人情更是有大相径庭,他一个臣仆又没有去过郑国,只要一开口便能露出马脚,如何能够假扮得了郑商?”
“那猛足原本是宋国人!”士缺叩头道:“只因他母亲是郑女,从小耳濡目染,对郑国言语风情无不精熟。如今虽在我晋邦客居多年,却从未生疏了母族之言语,便是郑国人亲耳听了,也是断然不会怀疑的!”
“竟有此事?”国君起身走下了台阶,伸手将士缺拉了起来:“既然你信得过他,就让他先探查一番吧!至于这秦国来使,寡人还要亲自试一试他的深浅。这几日你就安心盯着他,切勿因旁事分了心!”
“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待士缺退出了路寝,诡诸出神地望着殿外的楼宇,意味深长地问道。但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故而惊异地回头看了陵苕一眼,却见她在殿陛之上垂手而立,全没把自己的问话听进去:“你究竟在想什么?”
“君上赎罪!”陵苕缓缓地跪在地上回道:“婢子并不知道君上是在向我发问!”
“还在为姬氏说过的话忧心?”
“没有!”陵苕摇了摇头。
“那又是为何?”诡诸缓缓踱步走上殿陛,见陵苕仍旧缄默不语,便又问道:“寡人现在问你,对此事可有何看法?”
“恕婢子愚钝!”陵苕叩首道:“却不知君上问的,是对士子的看法,还是对秦国通魏一事的看法?”
“嗯?看来你早已了然于胸了!”诡诸端坐案前,轻蔑地说道:“既如此,那就都谈一谈吧!先从士子说起!”
“士子是一名忠直之臣。”陵苕直起身来,淡淡地回道:“但忠直之人也有其缺点,他们总是以己度人,以纯然之心去理解狡诈之人,难免就会犯了以管窥豹的错误!”
“这话当如何说起?”诡诸突感奇异:“你起来说!”
“据婢子所知,人性都是善恶交杂的,并没有什么纯善纯恶之人。无论是处事公允、中正持平的忠义之士,还是惑言谄媚、弄权为私的狡诈之臣,他们行事作为的最终目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能够得利?万事万物亦是如此,没有什么东西是非黑即白的。阳光普照万物,却也免不了会留下阴影;午夜黑暗无边,细心去看,也总能看到点点星光。”陵苕顿了一顿,抬眼瞥了诡诸一眼,又继续说道:“秦国通魏之事,婢子虽不知其中根由,却也知道任公子载如何跋扈,也总归不会是个全然不分善恶是非的魔鬼。否则的话,就算他机关算尽,又如何能够得到近半国人的支持,以至于连秦伯恬也奈何不得?”
“照你这么说……”诡诸忽觉惊奇,便也直起了身子,若有所思地问道:“那公子载倒是个良善之人了?”
“公子载的跋扈性情,婢子在朝堂上也是亲眼所见的,自是不敢为他说项。”陵苕躬身道:“只是我素来知晓一个道理,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为真。这世间一切善恶美丑,皆是心境所致:心若以为是善的,耳目就会去寻找他善的一面;心若以为是恶的,耳目便会穷尽所能,去寻找恶的证据。今士子奉君命持旄节出使秦国,耗费巨量公帑民力,得到的消息却与早先的传闻并无二致,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为君上心中早已算定的事情作了些印证。谁又知道,士子是不是早已有了结论,这才依照内心的结论去寻找的证据?如今君上盛赞士子才德过人,谁又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结论与君上心意暗合,以使得君上自以为得意,故而暗暗得意呢?”
“你的言外之意……”诡诸的面色突然沉了下来:“是在说寡人不明不察了?”
“古代的圣王之所以能够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是因为他们能看破人之为人的短处,故而勤以修身、俭以养德,最终突破了自身的局限,进而有所成就。”陵苕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诡诸,平静地说道:“可婢子如今看到的,却是君非贤君,臣非能臣,不过是一群孤陋之人沐猴而冠,在朝堂上互相吹捧罢了!偌大的国家竟由这么一群人掌管着,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闹出祸事来!”
“胡说八道!你可知你再说些什么?啊?”还未等陵苕说完,诡诸便勃然大怒,站起身来一脚便将面前的几案踢出了几丈远:“来人!此人在寡人的路寝之中,便敢公然挑唆离间我君臣关系,还不给寡人带下去!”
“君上息怒!”听到国君在路寝中怒声咆哮,羚趾忙跑进殿来,正见到两名甲士在殿陛之下拱手肃立,于是赶紧跪倒在地:“君上常跟老奴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千百个谄媚阿谀之臣都比不过一个忠直敢言之士,您不也正是因为陵苕敢于直言,才将她留在身边的吗?如今这是怎么了?”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国君怒不可遏地问道:“她这话又岂止是‘逆耳’?就差指着鼻子骂寡人是昏君、暴君了!行事如此猖狂不拘,寡人留她何用?是要让她咒寡人早死吗?”
“她不过是心急了些,所以才有些口不择言!”羚趾叩首道:“还望君上饶恕她这一回吧!”
“真是奇了啊!你何时竟开始向着她说话了?”国君绕着羚趾转了一圈:“莫不是连你也想诅咒寡人?”
“老奴入宫数十年,一直都兢兢业业,何尝有过私心啊?”
国君怒气冲冲地指着羚趾的鼻子:“可你没听她是如何说的!她说:‘无论是处事公允、中正持平的忠义之士,还是惑言谄媚、弄权为私的狡诈之臣,他们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能够得利!’寡人倒从未想过,你日日陪侍寡人身边,却从来都任劳任怨,是不是也有什么居心哪?寡人到底还能相信谁!”
羚趾在地上磕头不止:“君上这便是诛心了!”
“是不是诛心,你自己好好想想!”国君无力地踢了他一脚,踉踉跄跄地朝着小寝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怒骂:“寡人虽不知她是如何与你勾兑的,却也耳不聋、眼不花!想要欺瞒寡人,那都是妄想……妄想!”
两名甲士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惊愕地对视了一眼,却全然不知究竟该如何做。可眼下国君并未收回成命,他们自然也无法抗命,只好慢腾腾地挪到陵苕身后,等着她吩咐自己做事。陵苕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又淡淡地对羚趾说道:“老官人与婢子非亲非故,却愿意挺身而出直言分辨,如此大恩大德婢子永世难忘。若是将来婢子还能有幸苟活于世上,定然不会有负于你,在此先行谢过了!”说罢她微微欠了欠身子,便径直走出了大殿。
“你们两个……”羚趾有气无力地说道:“君上正在气头上,所以才说了一些狠话。你们定要看顾好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是君上不处置你们,老奴也会向你们的主人说项的!可听清楚了?”
“老……老……老官人放心便是!”甲士结结巴巴地应道,紧接着便匆匆地跑了出去,似乎只有离开了这阴沉的大殿,才算能够舒一口气。
“这也是个受过大委屈的!”羚趾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无论如何,过去哪怕受过天大的委屈,那也都已经发生了,总不能一直挂在心上不肯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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