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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之后，下班时分的天色开始没有那么黑了。像我这么简单的人，上班都轻装上阵，一把办公室大门钥匙，一把出租屋木门钥匙，一个手机，钱包都不用带，虽生活在魔都，但简单得来去如风。今天心情不错，走出公司大门，感受到刺骨凉风，双手插进口袋，用力裹了裹红色呢子大衣，本想一头扭向回家的路，不知怎么的，蓦地一股冲动，决定徒步走到外滩。
外滩，据说本地人都不来的，来上海几年了，去过外滩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三公里，走得急忙，额头都涔出汗来，此刻，外滩的灯光已经打开了，如果没怎么见过炫彩流转的霓虹，外滩或许还有机会留下惊艳一瞥。滨江大道上密密麻麻的游人在和江岸虚晃的倒影留作纪念，从这些人身上的相机、背包甚至是夸张的表情，都可以判断出他们是游人，我这个什么都没有携带的、只是想到外滩吹吹风的人倒显得突兀。也许正是因为身外无物，沿着外滩行走，尚未把江边景色览尽，反而被游人请求为其拍照留念，只能以自己看着比较善良可靠聊以慰藉。
外滩今晚的风格外犀利，挟裹着90%的白鸭绒，在停停走走的帮拍中，好不容易获得的体温也被吹失殆尽，看到右侧有楼梯，我逆着流动的人群，沿着人民英雄纪念碑走下滨江大道，我正准备继续往回走，在靠近江边的围栏边一个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在水泥台阶上摆着苏格兰风格的米字纹条布，布上凌乱地摆放大约七八罐百威啤酒，还有些空罐子沿着布边滚落，瓶口剩余的液体滴落在地上，明显没有喝尽。还有一包玉溪烟开着封口，绿色的打火机压在烟盒上。他穿着迷彩军工装大棉服，斜倚着石墩，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抽烟，喝到尽兴处还在弹着吉他，他的烟嗓沙哑浑浊，很难想象这种饱经沧桑的声音出自年少俊秀的外貌。
说实话，尽管我是外行，依然觉得他唱的并不怎么好听，有一句没一句的，断断续续，如果不考虑他颇为秀气的外表和具有金属质感的烟嗓，并称道之处。他的脚边是敞开的吉他盒子，里面随意散落着大小不等的纸币和硬币，面值最大的不过10元，他这种歌唱水平，又在外滩最不引人瞩目的角落，生意冷清不足为奇。我估摸着外滩这条道上，可能不给艺人摆摊吧，毕竟人流量过大，而且有安保一直在维护秩序。不过看他不羁洒脱的样子，自娱自乐大于谋生。
这些其实是我后来观察到的，街口谋生的艺人我也见过不少，并不值得稀奇。让我震惊的是他嘴里哼唱的歌词，在风里含混不清，为了听得清楚每一个字，直逼得我折步而返，驻足倾听。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出自宋代郭茂倩编纂的《乐府诗集》，名为《白石郎曲》。白石郎，是传说中的水神，住在江边，前面有江伯的引导，后面跟着群鱼，像石块相垒成的玉山，像挺立的青翠苍松，白石郎的艳色天下绝无仅有，世界上像他这样的再没有第二个。
有一阵子，追逐古风音律，曲中多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此句一出，温润清雅如玉的古装美男子便浮现眼前，古代男子如果能称得上如玉如松，那一定能在史上留名，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此句，意蕴飘逸，词和韵美，是如玉如松的出处，又有玉的温润清雅，又有松的硬朗明艳，不说女子，就连普通男子望尘莫及，只得仰慕。
我着实没想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能听到《白石郎曲》，直到他停下来喝酒，我才从这段反复吟唱的歌词中清醒过来，摸了摸口袋，没带钱包的我自然身无分文。
“哥们，有支付宝或者微信吗？”好奇心驱使我向前，我拿出手机，示意要手机转账。
“这儿。”他放下手里的吉他，从吉他盒子内侧的夹层掏出了打印好的二维码，合实双手，示意感谢。
“这是《白石郎曲》？”我故意问道。
“嗯？”他眉毛上挑，目光聚焦过来。
“这是你自己填的其他词，做的曲吗”我估计他是一个古风填词爱好者。
“嗯。”他又抱起吉他，拿起了啤酒，抿一口，恢复了表情。我依然注意到他的眼神已经不是刚才的散漫无光了。
“你是如何接触这个曲的？”我拍拍地上灰尘，索性坐了下来，内心好奇他小小年纪，看起来竟有些许沧桑感。
他看都没有看我，接下来陆续又自弹自唱了几首乐府诗歌改编的古风，填词作曲，倒是有点造诣，烟嗓倒也颇具特色，就是唱歌水平还差一点。
看我还没有走，他把玉溪烟扔了过来，我说早戒了。
这时，他又点上一颗烟，侧头看了看江对岸的灯火阑珊，烟嗓叙述的故事格外迷人。
“从高中迷上古风歌曲，就想做个自由音乐人，父母坚决反对。考上了二本，我上了两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便偷偷辍学了，父母现在还以为我在上学，其实我在自由流浪。”虽说是流浪，他的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稚嫩的浅黑胡茬在皮肤上也被一丝不苟的处理干净。
“刚才给你10元，我开一瓶啤酒。”我站起来，跑到吉他盒子处，又转了账给他，也不顾他同意，砰的一声，打开一瓶啤酒，继续坐下来。
“过了一阵子，辅导员通知到我的父母，说我已经旷课大半年了 ，父母便在电话里先骂后哭，逼我回去上学。我是万万不会回去的，我只说我要坚持我的音乐梦想，我已经浪费两年同意他们的想法去考了大学，那是浪费生命！”说道这儿，这个看似冷酷的少年失去了冷静，多了一点戾气。
“那你现在，靠什么养活自己？”我抬头，麦芽发酵的苦涩沿着喉咙流入，这个天气，啤酒的冰爽让人振奋。这虽然是个俗套的问题，但对于一个流浪的人来说，无法回避，有不得不面对。
他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他知道他挚爱的音乐创作就目前来说无法供养他继续维系生存。他看了他的手，已经有些粗糙，在家，一个不做家务，不沾油水的手，在外面，只配端盘子，发传单，甚至去干苦力。他在用其他的方式去供给音乐，他用一种卑微的方式换取一种尊严，他看不起自己落入打工俗套，但他又认为自己坚持做古风音乐是一种无上荣耀。
“有考虑到以后的出路吗？酒吧驻唱，网络走红吗？”我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口腔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弥漫的酒花和气泡在舌苔上炸裂的声音。他具备一些条件，可是像他这么平凡的人，想走出来，得排队，也许排到死，也许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
“我其实佩服你的，你的坚持会有回报的！”我不喜欢他这种鲁莽行为，但是我又不想给他灌输好好学习的鸡汤。
“去他妈的坚持，今天，老子花完了所有的钱，买了衣服，理了头发，买了啤酒和香烟，就是想在黄浦江上唱完我最后一次歌。”他看了看吉他盒子里的钱，继续说：“老子也许这辈子干不了这一行，可是老子就要拼一把，死了也不后悔。”这会，他反而没有戾气了，看似恶狠狠的面庞下，慢慢的是对生活妥协的谄媚。
“坚持了这么多年，就这么放弃了吗？”刚刚夸完他，没想到事情转变得这么快。
“值了，至少在我放弃前，还有一个观众。”他笑了，是苦笑，在夜色繁华的外滩一角，像苦瓜一样。
“我算观众吗？”喝完酒，也听完了故事，我站起来，向他道别。
“这吉他你要吗？” 他也站起来，把吉他递给我。
“啊？”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做出如此决定。
还没有等我来得及思考，只见他双手握住吉他指板，扭转腰部，一个优美的掷铁饼的动作，一瞬间，吉他和黄浦江融为一曲潮涌了。
“明天就是崭新的一天，回家了。”他一股脑收起纹布，连同垃圾啤酒罐都塞到吉他盒子里，背起吉他盒子，头也没有回，也没有说再见。
我满是惊愕，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我还在为犹豫懊悔。
看着地上还有刚才啤酒洒落的湿迹，“不！他早就做好了决定，希望他以后个如玉如松的少年吧。”我更加裹紧了衣服，夜色下的滨江大道越来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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