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知不知

一

  月华如水，长剑如芒。

  陌紫呆呆地看着那个身着白衣，素手执剑，在树下练剑的少年，心想，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说的便是如此了。

  衣袂纷飞，树枝摇曳，剑法如行云流水般，所过之处激起涟漪，剑气拂过草木，叶子纷纷凋零，手腕翻转，连挽剑花，一招一式，尽态其研，一举一动牵动人心。

  蓦地，剑锋忽然一转，划破空气，直冲她的眉心而来，来不及反应，陌紫吓得闭了眼。

  “阿紫，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少年温润的声音传来。

  陌紫睁开眼睛，一缕青丝飘然落地。剑气自耳边呼啸而过，只是削断了她的一缕秀发。

  惊魂未定，陌紫拍拍胸口叫道：“好险好险”。

  “适才我以为是有人想要突袭我，才贸然出剑，没想到是你”少年收剑回鞘。

  陌紫嫣然一笑：“子煜哥哥，我来时恰巧看见你在练剑，难得一见，当然要一饱眼福了”。

  少年不以为然，“阿紫，想必你平时并未好生学习，令尊的剑法可是一绝”。

  陌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想来惭愧，爹爹从小教导功夫，只有哥哥陌阳学的认真，她平日里只知偷懒玩乐，武艺不精。倒是爹爹心宽，不学倒也没什么出，便任由她去。

  “子煜哥哥，我带了亲手做的点心，快来尝尝”陌紫将食盒打开，一碟看起来极为精致的点心摆在了他的面前，糕点被制成了花形，以洁白无暇的盘子盛着，一旁点缀着些花瓣，看起来花了不少心思。

  苏子煜抬眼便看见陌紫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嘴角含笑，眸光熠熠，他伸出手来，拈了一块棠梨糕，放入口中。

    “怎么样？怎样样？好不好吃？”陌紫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下了那块糕点，忙不迭地追问着。

  “那个..…挺特别的”，对上她的殷切目光，苏子煜迟疑了一下。

  陌紫不明所以，拈了一块丢进嘴里，甜的有些发腻，还微微有些发苦，滋味难以言说。她连忙吐了出来，接过苏子煜递来茶水漱口，“竟然

这么难吃”

  “没事，卖相倒还是不错的”，苏子煜笑着打趣道。

  陌紫懊恼地撤下点心，兴致顿时索然无味。看来她在厨艺上并无造诣，洗手作羹这种事只能先放一放了。

二

　　

  在没遇见苏子煜以前，陌大小姐可以用骄纵顽劣，飞扬跋扈来形容，令陌大将军头疼不已。

  陌府人丁单薄，女流更是少之又少，陌大将军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女儿，想把她培养成一个才女，但现实偏偏不尽人意。请来的夫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他们离开时，皆会指着陌紫对陌大将军说：“朽木不可雕也！”

  陌大将军算是放弃了，很快他又想到才女做不成，倒是可以培养出一个巾帼英雄，他陌家也算是光耀门楣了。这一次陌大将军亲自教导，事实又再一次令他绝望。

  三个月过去，陌紫不仅没学会，还把剑法练的颠三倒四，而且还学会了打架遛马，爬墙上树，气的陌大将军吹胡子瞪眼睛。从此，陌大将军便死心了，任由她去。

初见苏子煜，正好撞见她狼狈不堪的时候。陌紫落入水中，正呼救却呛了几口水，身体慢慢下沉，谁曾料想张牙舞爪的陌大小姐偏偏不会凫水，水塘旁边围了一群丫鬟着急的不知所措。在她快要窒息时，有人攥住了她的衣角，一把将她从水中拎了出来。

  她被救上了岸，恍惚中看见有人在拿衣袖擦拭她脸上的水迹。她缓缓睁开了眼，眼前少年月白长袍，玉冠束发，眉如墨画，鬓若刀裁。

  陌紫盯着他看得出神，“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苏子煜见他眼珠一动不动瞅着自己，开口询问道。

  “没，没有”陌紫回过神，急忙答道。

“哦？”一抹笑意自他眼中闪过。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了此刻的狼狈，浑身湿透，湿发粘在脸上，意识到还倚在他怀中，立马红了耳根。苏子煜笑意更甚“呦，还害羞了，不是都说将军府的大小姐顽劣成性，什么时候学会害羞了？”

“都是传言，传言，不能当真”陌紫讪讪道。

  深秋的水有些寒冷，陌紫冻得瑟瑟发抖，苏子煜解下披风随手披在她身上。

  陌紫在心里暗自诽谤，世间还有如此好看的人，嗯，不仅好看还挺温柔，比起那些个公子哥强多了。

  陌紫所说的那些公子哥，其中就有尚书府的公子陆吟。陆吟是陆尚书家的一根独苗，看得金贵，生怕他磕着碰着。昨日，陌紫和他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几招之内就把陆吟按倒在地，一屁股压在他身上，陌紫边打边鄙视道，“叫你嚣张，本小姐早就想收拾你了”她觉得像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不能打的太没出息了。陆吟小脸通红，一脸屈辱，竟叫一个黄毛丫头欺负了：“你给我等着，小爷有你好看的”。从地上爬起的陆公子衣服都是脏兮兮的，眼神似要喷火。陌紫送他了一个大白眼，“等着等着，等你打得过我了再说”，心情大好，蹦哒蹦哒着走了。 

  第二日一早，尚书大人就带着陆小公子登门拜访了。“原来要我好看是给我爹告状，你也太没出息了”陌紫不屑道。

  “紫儿，不得无礼”陌将军呵斥道。一边又陪笑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小孩子不懂事”。

  尚书大人气愤道：“看看你养的好女儿，……你看我这儿子被打的……，这，这……你看……”

  陌大将军很是头疼，这丫头天天惹祸，还好处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然就得心应手。尚书大人终于被打发走了。

  “你给我过来”陌将军对他这个女儿很是无奈，“好好在家给我呆着，反省反省，哪也不准去”

  “爹爹……你也不忍心看着我挨打，是吧，再说是他故意找茬的，要不然就算了？”陌紫上去牵着她爹的衣角，撒娇道。

  “不行”陌将军很是干脆，“来人啊，看好小姐，不准小姐出府”

  “爹爹……”任她死皮赖脸求了许久，陌将军对此习以为常，愣是没有松口。

  陌紫待在府中无趣，和一群丫鬟玩起了捉迷藏，她藏在了假山后面。假山依水，雨过初晴，石上布满青苔，一个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初见苏子煜，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形象，陌紫很是后悔，要不是……陆吟……也不会……，后来，她又成功地把账算在了陆吟头上。

  雁过留声，虽不及思念，却再难忘记，苏子煜就这样留下了烙印。

既见公子，云胡不喜？

殊不知这样的邂逅竟蹉跎了一生的时光。

三

落红纷飞，绿意渐逝，一天天凉了起来。

  陌紫自从上次落水，感染了风寒，便一直卧床休养。偶尔，苏子煜会来看她，给她带些糕点或是一些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

  苏子煜幼年父母双亡，幸遇师父收留，少时天资聪颖，师父将一身功夫倾囊相授，后来学有所成，便四处漂泊游历。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任飞扬。偶然与哥哥相识，此次正是探望哥哥。

  陌紫身体抱恙，苏子煜怕她无聊，会讲一些游历过程中稀奇古怪的故事给她听，陌紫听的入了迷，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如果病一直不好，那岂不是有好多故事听？

  连着病了大半个月，爹娘着急起来，觉得都是庸医，开的方子都不顶用，每天喝药却不见好转。于是，积极寻找了各种偏方，煎好了她让喝下，苦不堪言。陌紫心里想着不能辜负了爹娘好意，手上却不由自主地倒掉。

  再次倒掉辛辛苦苦煎好的药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托住了正欲倾斜的药碗，“你在干什么？”

丫鬟都让她支使走了，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紫很是疑惑。抬眼便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又慌忙低头，“咳……咳……没什么……没什么”

  “那你刚刚……？”

“喝药……喝药……”陌紫状若无其事地端起药碗，看着那黑乎乎的液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要怎么喝呀，偷偷瞄了一眼，苏子煜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一凛，她慌忙收回目光，看了又看，端到嘴边又放下，这药不会喝死人吧，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喝下了第一口。不料，刚喝下，便又呕了出来，苏子煜毫不嫌弃地拿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

  看着剩下的药，陌紫再也不想碰了，“要不……要不就不喝了吧？”陌紫期待地看着他。

  “阿紫，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苏子煜皱了皱眉。

  自那以后，苏子煜每每要看着她把药喝完。陌紫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的喝了，不知为什么，她不愿看见苏子煜皱眉，每当他皱眉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莫名心疼，想去替他抚平。

  陌紫不久又能活蹦乱跳了，她特意去寻苏子煜，终于在亭台水榭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丝毫没有发觉陌紫的到来，她悄悄从身后遮住了他的眼。

  “阿紫，今日感觉可好？”。苏子煜拉开了她的手。

陌紫撇撇嘴，“子煜哥哥，好没意思，太不好玩了”。

苏子煜瞅了她一眼，“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跑出来干什么？”说完又继续回到书中。

陌紫拿开他的书，凑上前去“子煜哥哥，你在关心我？” 苏子煜微微一怔，别开了脸。

  “你在看什么书？这么认真”陌紫把书翻了翻，那是一首诗：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字一句清脆地读了出来。读完，陌紫偏头期待地看向他，“不知子煜哥哥可有相思之人？”趁着这个好机会，她一定要弄清苏子煜是否有心上人。

  苏子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缓缓开口道：“长相思兮短相思，浅情之人未曾知”。

陌紫抬头看他，他的眼中有她看不懂东西。

情起何缓，仅次于，初次相见。

　并非年少不知相思，倾心之时，便已懂得相思之意。　　

陌紫再次去寻苏子煜时，被告知他已经走了，她未曾有机会再见他一面。陌紫心生苦涩，竟连个招呼不打就走了。

陌紫想到哥哥应该知晓他去了哪里，急忙追问，哥哥告诉她，苏子煜被急诏回师门，没有来的及告别。

陌紫开始整日魂不守舍，对一切事物都失了兴趣，当陆小公子再次挑衅，将墨泼在了她的功课上时，她只是抬了下眼皮，懒得搭理。

  陌阳将一切看在眼里，只是有点担心，苏子煜并不能许她一世安稳。

陌紫情丝已生，再难断。

惊觉相思不露，原已情深入骨。从此山高水远，便多了一份牵挂。

岁月漫长，冬去春来，于寂静守望中蹉跎时光，心事封存，默然欢喜。

四

  几年时光转瞬而过，陌紫已及笄之年，眉眼已完全长开，褪去了青涩，一颦一笑，虽不至于摄人心神，却别有一段风韵，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渐长的岁月，陌紫敛了心性，举手投足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陌大将军很是欣慰，以致于有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许多人慕名而来，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这其中就有陆家的小公子。陆吟如今已是翩翩佳公子，陌大将军倒是对陆吟十分满意，奈何陌紫不肯同意才作罢。

  九月初，陌紫迎来及笄之日，陌大将军听从了她的意见，一切从简，并未宴请宾客，只是请了德高望重的族人给她行及笄之礼。

  陌阳送了一根簪子作为贺礼，精雕细琢，纹络清晰，模样精巧，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陌阳将簪子插进发间，仔细端详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笑嘻嘻道， “不错，不错，小妹长大了”

  众人正在谈笑间，一小厮慌张来报，：“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府邸被禁卫围住了……”

  陌大将军稍稍镇定，率人去了前厅，女眷大都留了下来，陌紫虽端庄地坐着，心里却是焦急不已，索性站了起来朝前厅走去，行至半道，陌阳提剑已经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爹呢？”

  “不要多问，快走……快……没时间了”，不由分说拉过她就往后门跑。

  后门亦是重重守卫，又折了回来，兵戎声渐近，陌阳一手提剑抵挡住禁卫，一手拉着她拼命逃，禁卫渐多，他有些力不从心，陌紫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放弃习武，这下成了拖累，想要挣开他的手，“哥哥你快走吧……不要管我”

  情急之下，陌阳吼道：“不要胡闹”。分神间，被剑刺中了手臂，霎时间，鲜血淋漓，却还是拼命阻挡。陌紫渐渐红了眼眶，陌阳一路杀到了花园，将她藏到了假山后面的暗室中。

  “小妹，记住，要好好活下去”陌阳一记手刀打晕了她。转身，离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身处一片黑暗，打开石门，入目皆是暗红的血色，横尸遍地，杀戮过后带着寂灭的安静，陌紫跪在地上一具一具地翻找着尸体，无一活口，绝望一点一点渗入心底，终是颓废下来，报臂而泣。

  天地浩荡，只觉一片荒凉，亲人的离去让她无能为力，从此，世间只余她孤独一人。

良久，一声低涩沙哑的声音传来，“阿紫”

陌紫抬头，见一袭白衣踏着月光缓缓而来，将她从这人间地狱中救赎。年未见，再见却是如此光景。

苏子煜蹲下，将她揽入怀，温暖的怀抱让她感到心安，眼泪再次汹涌。

  “我……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阿紫，不要害怕，我来带你回家”苏子煜将她抱起，离开了这个地方。

  临走前，陌紫执意放了一把火，将军府被烈火一点一点吞噬，渐渐化为焦土。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那些不必存在的，便不再怀念。

陌家世代为将，祖父追随先皇戎马一生，立下赫赫战功，一时风光无限。然新帝继位，忌惮陌家兵权，不得不找机会铲除。可怜陌家满门忠烈，还是摆脱不了狡兔死，走狗烹，良弓尽，蛟龙藏的下场。

五

  陌紫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满天大雪，白茫茫一片，只余她一个人在雪地中前行。她忽然看见了哥哥的背影，便追了上去：“哥哥……哥……哥……”他浑身是血，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身离去，陌紫在后面拼命追，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筋疲力尽，跌倒在雪地上，雪可真冷啊，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没几步，又跌得更狠，手掌渗出血珠，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陌阳还是不曾停下回头看看，留她一人在雪地中绝望地哭喊：“哥哥……哥……哥……不要丢下我……等等我……”。

    眼泪一直不断，苏子煜叹了口气，帮她拭去了泪水。他日日悉心照料，陌紫一直高烧不退，昏睡不醒。大夫说她放弃求生的本能，除非能够唤起她求生的欲望才能够醒过来。

    苏子煜毫无头绪，暗自着急，蓦然想到或许那场杀戮能够支撑起她活下去的信念，没办法，只能试一试了。

    “你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去，你要活下去，否则枉费了你哥哥一片心意，他拼死拼活就是想让你活下去……你不能就这么逃避，你这么懦弱，怎么对的起这些死去的人……”彼时苏子煜不过想让陌紫醒过来，以此说辞让她活下去，却不想她从此入了魔障，不管不顾一心想要报仇。

  她满脸凄慌地抓住他的衣袖，泪流不止：“求求你，帮帮我，我要报仇”

    苏子煜久久凝视她，涩然开口，“阿紫，能不能……不要报仇？”

    陌紫态度很决绝，“我一定要查明真相，给陌家报仇，还我陌家一个清白”。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苏子煜紧锁眉头，“我是不是，是不是做错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的”显得忧心忡忡，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当他决定护着她的时候，就注定有些事情，不论结果好坏，他都要承担后果。

免她一世孤苦，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届时，他听到消息便匆匆赶来，两天的路程，他硬是马不停蹄地一天就赶到了。可是，还是晚了一步，走进门的一瞬，他害怕再也看不见那个小丫头了，他悔恨自己来迟，不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所幸那个小丫头还活着，悬着心安定下来，以后，便由他来护她一世安稳吧，所有的灾难他愿一力承当。

他寻了一处清净的地方安顿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伤痛在逐渐掩盖，虽然那样的日子平凡，却那样安静与美好。

六

  直到师门飞鸽传书，苏子煜不得不回去复命，他临走前嘱咐陌紫好好好照顾自己，他去去就回。

  她一个人呆着觉得无趣，便四处闲逛。路过街角，见聚集了一群人，她也好奇上去围观，见一个伙计正在教训小乞丐，边踢边打，“叫你偷东西，老子好好教训教训你……看你还偷不……。”小乞丐蜷缩着身子，躲避着，嘴角渐渐渗出了鲜血，围观的竟没有一个人上去制止。

  陌紫心生怜悯，“都给我住手”，众人皆向她看去，“你们怎么能随便欺负人？”

  伙计见有人管闲事，不满道:“这叫花子偷我东西，你说该不该打？”

“你放了他，他偷的东西我来赔”，陌紫大气的说道。那伙计立刻笑脸相迎，“好好好，小的这就放了他”，转脸对小乞丐道“听见没有？有人给你赔了，你快滚吧”

待她处理完，众人散去，转眼，她又看见了那个小乞丐，缩在墙角，衣衫褴褛，她解下钱袋，往他面前放了几锭银子，正欲起身，那个小乞丐一把夺过撒腿就跑，她被小乞丐撞倒在地。

  “哎……哎……你这小乞丐……”陌紫急急大喊，心中懊恼。

  “姑娘，可还好？”声音的主人把钱袋递了过来。

  陌紫抬眼，对上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孔，陌紫慌忙起身，“多谢公子，多谢多谢”，转身便想走。

那个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阿紫，你不认识我了吗？”

陌紫回过身来，“想是公子认错了人，我不认识什么阿紫。”

“我是陆吟，你看清楚，你当真不认识我了吗？”他扳过她的身子，急切地想要证明。

“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什么阿紫，我也不认识什么陆吟，你不要再跟着我。”陌紫推开他的手，逃走了。

  陆吟心生苦涩，她竟不肯认他了。如今的她，性格温婉，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嚣张跋扈的样子了，不过也好，只要她还活着，他当年没有说出口的喜欢，如今一定要告诉她。

  只是陆吟未曾想到，当年他赶到之时，只比苏子煜晚了一步，却不曾想，他晚了这一步，便晚了这一生。

  陌紫夺路而逃，那些悲伤的记忆一起涌来，她已经逃避很久了，她以为只要她不去触碰，就可以一直相安无事。

  时过境迁，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姐，那个顽劣的纨绔子弟也已经变成了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时光果真改变了太多。

陌紫低着头，一进门差点撞着人，见她满脸泪水，“丫头，出什么事了？”苏子煜回来见她不在家，便想出门寻找，一出门就见她急匆匆的回来了。他把她揽进怀里，不一会儿，衣襟湿了一片。

  “怎么这样爱哭，眼泪可是很珍贵的，这么不要钱似的往外掉，都已经长大了，这么哭多不像话。”陌紫堪堪收住眼泪。

  “呦，这是谁呀？”从他的身后走出来了一名红衣女子，三千墨发未绾倾泻而下，肤如凝脂，长相艳丽，让人挪不开眼。

  陌紫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苏子煜，心中默默猜测这两人的关系。

  “她是我师妹慕依珊，今天随我一道来的，”苏子煜解释道。

红衣女子上前一步，细细打量她，“这就是你救回来的那个姑娘？好像不过如此嘛，怎的就让师兄如此上心……”

  “不要再说了，先进屋吧”苏子煜开口打断她的话。

  陌紫心情微微低落，借口休息，留下了两人独处。

  慕依珊就此住下，从来没有说过要走的意思，陌紫总觉得有点芥蒂，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小气，慕依珊总是有意无意亲近苏子煜，让她有些不乐意。

七

  初雪悄然而至的时候，她开始整日缩在屋子里不出来，苏子煜笑道，：“丫头整日不肯出门，莫非也需要冬眠？”

  “才不是呢，外面多冷”。

  “带你出去走走，呆着多无趣，走吧走吧……”苏子煜看出了她不太开心，怕她呆着想太多，想让她多走走，拉着她出了门。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陌紫不确定的问道。

  苏子煜“嗯”了一声，陌紫内心雀跃起来。

  积雪厚厚一层，陌紫害怕跌倒，紧紧地扶着他，苏子煜看着她小心翼翼不敢迈步，“没事，不会跌倒的”

“我们去哪里？”陌紫问道。

“随便走走”。说话间，一个咧租，陌紫跌倒在地。苏子煜笑着数落道：“丫头，怎么这么笨，这可如何是好！”

陌紫心有不甘，趁他伸手的时候，故意一扯，苏子煜也跌坐与雪地中，她迅速爬起，笑道：“原来你也挺笨的”，他无奈笑笑。

“子煜哥哥”，苏子煜闻言抬头，便有一雪球朝他面门而来，不偏不倚正中，“好呀，丫头竟敢暗算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陌紫不免拍手叫好，“丫头，这里”，不经意间便有雪球砸中脑门，苏子煜挑眉，“丫头，这个雪球如何？”

明显挑衅！陌紫心中愤愤不平，又扔回去一雪球，被他敏捷躲开，再扔，还未出手，又被砸中，苏子煜得意笑笑。

雪地里，两个人的身影交织，那是她长久以来最开心的一次。

大雪洋洋洒洒不停歇，转眼，两人肩头上落了一层雪花。

苏子煜看着她通红的小手和鼻尖，轻轻包住她的十根小萝卜在手中搓了搓，“还冷吗？”握着的手温暖如玉，心头一紧，她一下子就脸红了。

  一直到回家，她的脸还是红的。慕依珊早早在门口等 待，看见他们回来，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出去干什么了？都不叫上我，师兄，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胡闹。”苏子煜微微皱眉，有点不耐烦。慕依珊讪讪闭嘴。

慕依珊不满苏子煜的态度，开始有意无意的找她麻烦，她有些不胜其扰。

  慕依珊盯着她的眼睛，逼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师兄？”

  陌紫心中有些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

  “你别痴心妄想了，师兄同我青梅竹马，迟早是要娶我的，他最终一定是我的。”慕依珊丹唇轻启，附在耳边低低的说道。

  陌紫脑海中开始浮现他的样子，急急反驳道：“不，他不是你的……”

  “怎么？还要同我争？”慕依珊眼神轻蔑，尽带不屑，“师兄和你永远是不可能的，救你是可伶你，要不是师兄，你早就死了，你以为陌家是怎么灭门的……”

  陌家？灭门？难道陌家灭门和他有关？陌紫一时间思绪万千，怎么也理不清，直觉告诉她，陌家灭门绝对有蹊跷，她一定要查清楚，还陌家一个清白。

  陌紫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家门，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阿紫？”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对方不由的惊喜起来，“没想到真的是你”

  陌紫见陆吟认出她来，便不再躲，只是她不知道陆吟要干什么。

陆吟自从上次遇到她，匆匆一别，他想着在街上闲逛，或许还能遇到。

  “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吧。”苏子煜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如果不嫌弃他可以照顾她。

  陌紫想到如今能拜托的人只有陆吟了，她想知道陌家灭门的真相。

她知道，苏子煜将她从死人堆中救起，予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本该义无反顾的相信他，可是，若是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从而出于愧疚呢？她再也抑不住已经开始茁壮成长的疑心，一旦有了疑心，便想一探究竟，扒开那血淋淋的真相。

  她不想打破这种平静的生活，可是，她别无选择。

八

  春寒料峭的时候，苏子煜收到一封书信，庄主病重，速回。

慕依珊催促着赶紧回去，苏子煜担忧她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带上她一同前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有些事总是要有结果的，不管最后怎样，他会护着她的。

  到达山庄就有人早早在门外迎接，苏子煜一行人下了马，便直奔去看望。

  听见声音，塌上的人睁开了眼：“可是煜儿回来了？”

  “师父，我回来了。”

慕依珊迎上去，怪嗔道：“师父，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你眼里就只有师兄，我也回来了呀。”

  “好好好，你们都回来了好。”慕寒山喜上眉梢，安排人给接风洗尘。期间，他打量了一番立在一旁的陌紫，神色复杂。

  “咳咳……我与煜儿有话要说，你们就先下去休息吧。”慕寒山把人都打发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陌紫随慕依珊一同退了下去，她得意的对陌紫说：“看见没，师兄对师父的命令从来不曾违背，我去求师父，师父肯定成全我们，你就不要再想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丢下我的，陌紫低低的想，还是有点不确信。

慕依珊来时，带了一些点心，极不情愿往桌上一丢，“喏，吃吧，师兄给你特意买的”

  陌紫拆开，原来是糖梨糕，小心拈起一块，“你要不要一起吃？”

    “不吃，一块破糕点有什么好稀奇的。”慕依珊勾了勾嘴角，得意一笑，还好她来之前问了师兄她喜欢吃什么。

    慕依珊注意到陌紫的发间插了一只模样精巧的簪子，她看着挺喜欢，趁她不注意，伸手抽了出来，“这簪子不错，送我了”

    陌紫看见她手上的簪子，顿时急了，伸手去抢：“还给我……还给我……”起身腿撞到了桌子，来不及吃痛。

  看着她模样着急，心存戏耍，“不就是一根破簪子，你急什么？”陌紫仍是一副随时想拼命的样子。

  “不如送给我做嫁妆，怎么样？”

  “嫁妆？”

  “对啊，我和师兄马上就要成亲了，就定在三日后”

  陌紫目光暗淡下来，“不，不可能，你骗我，……你还我簪子，”说着，扑了过去，死死拽住她。慕依珊无法，“好了，好了，我还给你不就行了，那你放开我。”

  陌紫伸手去接，“啪”一声清脆，玉簪落地，顿时断成两半。

陌紫不可置信，“你……”她再次扑了上去，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散发着骇人的目光。

  慕依珊仍不以为然，“你自己没接好，管我什么事。”

  陌紫心中怒火中烧，双目猩红，“你还我簪子，你还我簪子……”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力气极大，慕依珊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指。

  苏子煜这时候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急忙劝道：“丫头，快松开。”

  陌紫仿佛失了心神，仍死死掐住，不断重复着：“还我簪子，还我簪子……”

  苏子煜没法，只能强硬的把她拉开，同时，惊讶于她的力气之大。他紧紧的搂着她，低声安慰：“丫头，丫头……”陌紫回过神来，呜咽起来：“子煜哥哥，我的簪子……哥哥……送给我的簪子……没了……”

  看着眼前濒临崩溃边缘的姑娘，他有些心疼，玉簪可能是她留下的唯一念想，现在没了，她要怎么办？

  他或许错了，有些事情本来就没有结果，一意孤行只会害了她。他听到消息赶来，没想到晚了，桌子上散落着糕点，她一定是吃了。既然如此，那就娶了师妹罢，这样就可以放过她了。

九

  一连昏睡数日，醒来山庄已染上了喜庆的颜色，刺痛了她的双眼，索性闭门不出。

  苏子煜来看她时，不曾惊扰，隔着回廊远远看着。她捧起一本书，却看的漫不经心。

  他穿过回廊，轻轻敲了敲门，轻声问道：“丫头，可还好？”

陌紫张了张口，想发声却又合上，最终沙哑着嗓子说：“你怎么来了？”说话间便已行至门后，隔着雕花的门，他的影子投在上面，抬手，虚虚抚过他的剪影。

  过了明日，他便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子煜哥哥，不，他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

  “子煜哥哥”门被轻轻打开，“我，也喜欢你，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我不甘心，你带我走好不好？”

  一声“子煜哥哥”瞬间勾起了他所有的回忆，不过，他不能，不能弃她性命不顾，不能背叛师门，他有太多无可奈何。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成为敌人，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丫头，不要胡闹”苏子煜伸手想摸摸她的头，被她避开，他的手停在空中，缓缓垂下。

  “你走吧”陌紫合上门，虚脱般坐在地上，终于死了心。

陆吟的书信在他们大婚那一日传来，陌紫颤抖着打开，转眼便面如死灰。

  圣上早已不满陌家滔天权势，想借故铲除，奈何没有把柄，正逢寒剑山庄栽赃陷害，圣上便一纸诏书，陌家满门被斩。

  “吉时已到……”众人正围在前厅观看，热闹极了。

  “慢着”，陌紫双目猩红，满身杀气提剑走了进来。

  苏子煜见是她，便上前阻挡：“丫头，不要胡闹了，快回去。”

  “不要叫我丫头，”陌紫咬牙，用剑指向他：“你给我让开，否则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干系，我今天一定要用慕寒山的血来祭奠我父母的在天之灵”

  苏子煜顿时脸色惨白，“你是怎么知道的？”仍旧死死挡在前面，“你冷静一点，快走，即便你杀了我，也不可能逃出去”

  “住口”，陌紫忍无可忍，手中长剑直直刺进胸口，划破皮肤，温热的血顺着剑锋流出，落在地上，像极了一朵朵妖艳的花。他不曾躲闪，明明是致命一击，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刺偏。

  陌紫顿了一下，眼泪落了下来，“那是你师父，可是我呢？他害死的是我陌家一百多口的性命，你还护着他……”

  一阵剧痛从她身后蔓延开来，身体向前踉跄了一下，手中的剑“哐当”落地，苏子煜瞳孔猛的骤缩，一掌推开了他的师妹，伸手揽过了她。

  “师兄，你……”慕依珊震惊的看着他，嘴角鲜血流出。

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被苏子煜抱起，狂奔出去，竟无人拦截，随便找了一匹马，逃了出去。

“师父……你怎么不去追？”慕依珊催促道。

  “不要担心，你师兄自会回来的”

慌忙逃路，周围人烟渐稀，一直走到水边挡住了去路，他停下了马，“丫头，你快走吧”

  “走？你要我去哪里？我已经无处可去了”陌紫挪步至水边，  “是不是去这里？”

  苏子煜脸色惨白，“不要！”

  “苏子煜，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可以娶我？你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初就不应该救我，让我随他们一起去了。这条命是你救的，现在还给你。”陌紫转身，一跃而下。

苏子煜伸手不及，也随着她一同跳入了水中。

十

  陌紫缓缓睁开眼，周遭的一切都不是她熟悉的，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她动了动，背部传来的刺痛提醒她，她还活着。

  “你醒啦”推门而入的男子惊喜的看着她。

  “陆吟？”眼中并无喜色，疑惑道，“我怎么在你这里？苏子煜呢？”

  “睡了这么多天，可把我急坏了，终于醒了”，陆吟眼角眉梢带着笑意的看着她。

  陌紫急切追问：“苏子煜去哪里了？”

  陆吟犹豫道：“他回去了”

他终究还是回去了，他还是放心不下他的师妹。

  陆吟在一旁叹息，眼前就有一个比苏子煜更好的人，她怎么就看不到，他怎么就比不上苏子煜了？他会待她很好，只会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什么偏偏喜欢苏子煜？喜欢他不行吗？

 

寒剑山庄内。

“请师父赐解药”，苏子煜笔直的跪在慕寒山的年前

“你……”慕寒山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发抖，把手中的茶杯扔了出去，鲜血从他的额角滴落。

  “师父，……”慕依珊一声惊呼，拿出手帕想擦拭他额头，被他躲开。

“珊儿，他如此对你，你不必护着他”

“师父，师兄只是一时被迷住了心窍，这不怪他，要怪就怪那妖女，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迷住了师兄……”

“住口”，苏子煜呵斥。

“你这不肖子，竟如此待你师妹，大婚当日弃她不顾，受尽耻笑，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师父？”

“师兄，你不要再气师父了，快跟师父赔罪，说你错了”慕依珊劝道。

“我何错之有？”苏子煜站起:“要不是你栽赃陷害，陌家怎会灭门？要不是你下毒，以此相逼我又怎会答应这场婚事？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好啊，竟敢跟我如此说话，那我告诉你，陌家灭门是她父亲罪有应得！”

“既然师父不愿赐解药，那我也不强求，她若不幸丧命，我定当共赴黄泉，师父的恩情我来世再报，望师父保重。”

“你……竟敢以命相胁，罢了，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徒弟。”慕寒山气极。

  苏子煜转身，决绝而去，“师兄，你快回来……师父，……你怎么了……快来人啊……”身后的混乱都与他无关。

二十多年前，慕寒山还是一介穷酸书生，偶遇歌妓夏静姝，对其一见倾心，怎奈夏静姝无意与他，向其表露心迹反被奚落，他心中愤愤不平，暗下决心，功成名就之时便来娶她。后来，他仕途之路坎坷，总得不到赏识，偏偏这个时候，夏静姝却喜欢上了陌大将军。陌将军以礼相待，总让她心有不甘，正逢两军对峙，她主动献身敌营盗取防布图，发现被抓，受尽酷刑而亡。她是那样刚烈的性子，既然得不到，便让他记一辈子。

  慕寒山听闻消息，悲愤不已，他视若珍宝的女子却被他陌大将军视为草芥。想到陌将军荣耀加身，美人在怀，一时风光无限，他怀恨在心。后来，他放弃仕途，跟随高人学艺， 自建寒剑山庄，苦心谋划，一场栽赃陷害终于使陌家一朝被灭。

  大仇得报，他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身负罪孽太多，以至于他缠绵病榻，或许这就是报应。

十一

  那日的糖梨糕掺有慢性毒药，无色无味，只会使人慢慢虚弱，无法察觉，此药独特，慕寒山手中持有解药，他无法忍受他的徒弟居然喜欢陌家的人，遂以此为胁。

    苏子煜无法得到解药，便用了毕生功力将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最终毒发身亡。临终，他把心爱的姑娘交给了陆吟，那个男人承诺会好好照顾她，他让陆吟不要告诉她真相，即便她心生怨恨，也好过一直还有期待。

  她还是知道了，她拒绝了陆吟的好意，只身一人四处飘荡，总觉得哪里都不是家，那份飘零，看不见尽头。

  她或许怨过，他从来不曾说过喜欢她。

  入骨相思知不知？恐怕一切都无从知晓。

  唯余执念无法释怀，噬尽入骨的思念。

  后来，那个踏着月光缓缓而来的少年，那一声声丫头，成了她毕生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