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1970年代(七)——三寿祖父
1970年代,我家的两进院落,前头院住着我们一大家子。里头院住着三寿祖父一家子。
祖父白公讳三寿(我们习惯称为“里头爷爷”),老弟兄三人,长兄白公讳存寿(白珍如伯父的父亲),享年32岁;二兄白公讳银寿(天津白建铭叔叔的父亲),享年78岁;三寿祖父行三。
三寿祖父(1919—1990),享年72岁。三寿祖父九岁失怙丧母,双亲见背,孤儿兄弟三人相依为命,两位兄长拉扯稚嫩幼弟,长兄不幸去世后,二兄与他同甘共难,伶仃孤苦,至于成立。
记忆中的祖父中等身量,魁壮结实,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双眼皮下一双浑圆的眼睛,短短粗粗的胡子,戴着蓝帽子,习惯性地紧紧地打好绑腿,手工做的黑灯芯绒老头布鞋纤尘不染,将军肚微凸,背着手踱着方步。村民谑称祖父为“瞪眼三”,估计和他老人家耿直急躁的脾气性格有关。
抗战时期,祖父被日本人抓差,当了伪警察,他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向日本人苦苦哀求家中的进退狼狈的困难之处,家人需要自己赡养,家中无人担水劈柴,田地无力耕种几近荒芜,日本人被祖父的一片真情和如簧巧舌打动,加上银寿祖父周旋一番,过了没几天,最后被批准退警回家。祖父用自己的聪明智慧,既保护了自己,又得到了实惠。
祖父年轻时候,为了家中生计,颇具有商业头脑,到井陉下邢台,肩挑担手拿物,迢迢大山路,步行数百里,贩回瓜果梨桃或花生黑枣或布匹衣物,虽说祖父栉风沐雨,遭苦受累,但凭借他的才智和毅力,倒倒贩贩,赚取差价,蝇头微利也贴补了不少家用,改善了家庭的生活状况。
祖父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下拉面、打烧饼、做火烧、烫烙饼、炸麻糖,几乎样样精通。他粗粮细作,细粮精做,炒菜做面,家常便饭,有滋有味,一日三餐,没有重样。
记得在七十年代末期,白面已经稍微多了起来,我母亲把白面和红糖给了祖父,他老人家几乎彻夜不眠,在小平房伙房里给我们打出一盆火烧,我们吃着祖父打的火烧,口感筋道,绵甜幽香,那种焦糊味和煤烟味一直在我的身边萦绕着不曾淡去。
祖父是个善于抓住机遇,敢想敢为的汉子。1958年,大跃进年代,粮食短缺,祖父想办法买到一些白面,在温源村赶会时,卖烧饼买油条,真挣了不少钱呢。
祖父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没有念过一天书,是实实在在的文盲。但是三寿祖父天生过人的聪慧和超强的记忆力,“牙捣蒜”(和顺指口心算)本领极其了得,只要报出单价和数量,如三毛八分二厘一尺布,扯六尺四寸,不管有几位小数,答案立即出来,准确无误,分厘不差,令人惊叹不已。
祖父对过往之事记忆尤为精细,闲暇之余,叼着旱烟袋叨叨磨磨讲几十年甚至百年前的家史村事,可惜儿时的我懵懂无知不晓世事,没能够从祖父丰厚多彩的记忆宝库中,挖掘传承我白氏家族的祖上史实、村里的历史变迁以及极多的趣闻轶事,许多珍贵的历史事实永远让祖父带去,至今,我深深遗憾和自责,那是一笔多么巨大的无法挽回的损失啊!
公社化时期,祖父凭借个人威望和农事的能力经验,在三队担任副队长和保管的职务,相对要清闲一些,没有过分辛劳地在集体里受苦。
七十年代初期,彦如叔(三寿祖父长子)在阳泉四矿开解放牌五吨大卡车,每当因公事路过温源村时,就要顺便拐进村里,看看父母亲人。祖父就热情地招呼村民,几乎是沿着南街高声广播,若想进城就来坐车。
邻居的汉子们来帮忙摇车发动,药守明的父亲在摇车前先大喊三声,等到手握铁拐摇把用劲想转动时,气力已衰,闪在地上。祖父就往手心里啐上几口唾沫,拿起摇把用力摇了三四圈(摇汽车是讲究一种巧劲的),马达声轰隆隆响起,汽车排烟筒(其实是消音器)的黑烟随之急速喷出,在汽油味的扩散中,祖父自豪地将摇把交给了彦如叔。那一刻,我觉得祖父简直就是《水浒》中倒拔垂柳的力大无比的鲁提辖。
那时,村民抽的旱烟袋,要不停地往烟袋锅里装烟点烟,火柴二分钱一盒,虽说不贵,但装在口袋里容易揉碎,自然就产生了灌汽油的火石打火机,那是汉子们时髦的随身物品,祖父就用酒瓶从汽车油箱用塑料管吸出汽油,无偿供大家使用。每每想起祖父抽着旱烟袋,看着邻居汉子们小心翼翼的把汽油缓缓倒入打火机中,当汽油浸满棉花,祖父把烟袋锅朝脚底磕上几下,把烟屎抿踩于地,然后用小纸卷塞好瓶口,放于大瓮旮旯里。近日回村,看见年逾古稀的父亲拿着一个宽宽的两用打火机点烟,不由的又忆起70年代汉子们手中的汽油火石打火机。
祖父就是这样一个睦邻善友、热情大道的人,记得云如叔从阳泉带回了温源村的第一台压饼鏊,几乎传遍了整个村子,姐姐经常给我们压饼,有时放糖精的甜压饼,大多是撒上麻子的咸压饼。那个时代,吃惯了窝窝头,隔三差五吃着咸香酥脆的压饼,真可谓咱老百姓呀真呀么真高兴!
六七十年代,解放军经常要到全国各地野营拉练,温源村每年都要有一段时间驻扎军队。彦如叔曾是部队的一名战士,祖父作为军属本来就有爱兵的心结,他待兵诚恳,热心招待子弟兵,把最好的房子腾出来给战士居住,向战士们问寒问暖,子弟兵感激不已,就给祖父扫院挑水,给祖父留下一些类似虾片的引火的助燃剂,部队灶房剩下的肉菜大米就端来几碗,我们还跟着开了开荤。
祖父是个特以儿女为自豪的父亲,那个时代,村里的孩子们几乎念完小学后,或少数人初中毕业后(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没资格念初中,高中是贫下中农的子弟推荐入学),都在生产小队挣工分劳动(开始是半劳力挣六分),如果家里有个在外上班或走工的人,甚或有个当兵的孩子,村里人都会无比艳羡,啧啧称赞。
祖父祖母的生有四男二女,长子彦如叔当兵转业到阳泉四矿开大卡车,次子云如叔招工到阳泉四矿当工人,三子星如叔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八十年代初也招工到阳泉四矿),四子天如叔和我同龄正上小学,长女如香大姑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玉廷大姑父在河南焦作当兵还是连级干部,次女改香小姑嫁给五台人文章姑父,小姑父在阳泉四矿当工人。祖父的六个孩子,三子一女两婿都有工作,这在当时是非常风光的事情,叔叔姑姑们经常从外地给他捎回吃食,祖父手里攥着那时少见的饼干,吃着饼干,走在大街上,引来许多羡慕的眼光。别人问起饼干的来历,祖父欣慰地告知一二。
八十年代中期,我大哥结婚时,家里经济拮据,捉襟见肘,父母亲一筹莫展,无计可施。热心的祖父对母亲说:“小金兰,不要发愁,我去问俺孩们给你挑借。”六十多岁的祖父自告奋勇,坐着颠簸不已的客车,跑榆次下阳泉,问叔叔们姑姑们借钱,帮助大哥娶了媳妇,解了燃眉之急,祖父对我家此等大恩大德,一生难以忘怀。
祖父身强体壮,吃苦舍力。1984年我家盖房子时,年过花甲之龄的祖父,和青年人一起夯根基抬石头,丝毫不输于年轻后生。
祖父喜欢红火热闹,爱看戏,看露天电影,早早就去占座位。尤其爱打扑克(当时不兴打麻将),流行的是五十K、升级之类,有一年正月十四和父母亲,在我家前头院北房打扑克打了一个通宵呢,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八十年代后,祖父每天晚上,到我家看电视,有时候就坐在椅子上丢盹打瞌睡,总要看到晚安两字的出现,他才回家。祖父曾开玩笑说:以后要是去世了,最大的痛苦是不能看电视了。至今思来,倍感伤怀,悲从中来。
祖父晚年患有重疾,叔叔姑姑们多方医治,秉盘下碗,衣不解带,食不甘味,床前服侍,极尽孝道,1990年去世,终年72岁。
祖父的一生虽不轰轰烈烈,未曾建立赫赫功绩,但在我的心目中,祖父是白氏家族中出类拔萃的英雄,他老人家能文能武、耿直仗义、古道热肠、灵活机变等高风亮节,永远值得晚生后辈景仰学习。
三寿祖母刘氏小妮(1926—1979),享年54岁。记忆中的祖母(我们称“里头奶奶”)就是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妇(实际还不到五十岁),经常坐在西房炕沿上,弓着身子咳嗽,或捶着后背。那时,祖母个子修长,脸如满月,白白净净,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
祖母是南庄人,其父是财主,她出生三天后丧母,成为孤苦哀子,万般无奈,其父把祖母送到后峪村,交给其舅母抚育成人,和旺保老舅成为一奶同胞。
祖母16岁嫁给祖父,17岁生下彦如叔,后陆续生下五个孩子。祖母一生勤劳,手脚不停地做营生,勤俭持家,极爱整洁,被子衣物清洗的干净如新,破的衣裤用补丁缝补的针脚细密,很是美观。祖母说话细声绵语,善良诚恳,和蔼宽厚,看人很亲,称呼所有的晚辈都是“小孩长、小孩短”。祖母因积劳成疾,再加上医疗卫生条件所限制,抛夫弃子,英年早逝,年仅54岁。
那时四叔天如还是13岁的小孩子,正在艺校上学,失去了伟大的母爱,成为哀怜之子,当时四叔悲天动地的哭声,一直震撼撞击着我幼小的心灵。如今,不惑之年的我依然享受着父母的关爱,真真切切体会到同龄人四叔的丧母之痛。
后记:
1966年,四叔天如农历八月初八出生,我相隔四十天后来到人世,一条黄狗也同时出生。幼时的四叔和我,常常骑在狗身上玩耍,从前头院驮到里头院,黄狗的脾气温和,从不咬人或嚎叫。四叔胆小,一到天黑不敢回里头院,我要是生气不送他,黄狗自然就派上用场了。偶尔我们在黄狗厚厚的绒毛里找出狗虱子,放在小瓶子里观赏半天。
1973年的一天,八岁的老黄狗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前几天就看见老黄狗痴呆不吃不喝,终于自己走到村外的地边倒地而亡。
这一年,我开始念小学一年级。
人事代谢,万物皆然,三寿祖父祖母已安详地长眠大地,分别作古23年和34年;人生无常,命运莫测,祖父的长子彦如叔和三子星如叔,在2013年的冬天,兄弟两人竟然仅仅间隔42天相继辞世,特别是星如叔,正值壮年,一辈艰难,儿未成家,却抛妻弃子,独赴黄泉,怎不令人万分哀恸!
特为兹文,以此深切怀念所有逝去的挚爱亲人!
白瑞宏记于2013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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