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作者: 吴桐先森 | 来源:发表于2019-08-26 08:31 被阅读0次

  1937年5月25日。

  上海已经走进了夏天,潮湿溽热的感觉越来越重,无论是大街上挑着菜卖的农民,还是租界里欢声笑语的老爷太太们,都要琢磨着怎么渡过这个即将到来的难熬的夏天。

  而这一切不能称为烦恼的烦恼,只属于上海这座“世外桃源”,这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这里是大上海!

  瞧瞧,十里洋场上来去的是穿着丝绸旗袍,烫着金色卷发的摩登女郎,各号商户生意兴隆,门庭若市,一到夜里,华灯初上,夜夜笙歌。别说中国人,就是洋人都说这里是远东最繁华时尚的都会了。

  什么东北沦陷、华北“自治”,跟上海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日本人再厉害,能从山海关外头打到上海来?没有人担心自己的处境,唯一让他们稍稍不安的只是那些衣衫褴褛的从华北来的难民,这座城市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包容之心,市民们对他们的脸色仿佛在说这些乞丐会招来日本人。

  马仕章跟这座城市一样,还沉浸在美梦中,殊不知上海在中国已如同汪洋中的一片孤岛,只等海水再涨上来一点,就完全把它吞噬在无边的怒涛中。

  他此刻关心的只有自己的金银生意,还有自己的儿子。

  “小子不才,在燕京大学读书”,马老板每每跟人谈起自己的儿子,眼睛总是笑成了一道弯,旁人就露出一副羡慕的表情,“真是虎父无犬子啊!马老板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儿子也是一表人才,还这么有能耐,考去了燕京大学读书哩,了不得,了不得。”

  “瞧瞧您说的,什么叱咤风云,守着祖宗的烂摊儿混口饭吃,要不是各位老板还赏脸,今儿不知道哪讨饭去了。”

  马仕章这么说确实是谦虚了,上海滩谁不知道他的名字啊,金玉行、当铺、银号、货运码头,马家哪样不趁?生意都做到南洋去了。

  可是那时候就是这样,哪怕你本事通了天去,你也是个生意人。不是什么省长高官,都老老实实地做人去,别摆谱。

  马老板在上海还是日复一日地应付着生意,周旋于买家、卖家、政府和洋人之间,他哪里知道,爱子所在的北平,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1936年9月8日。

  马嘉祺已经大二了,燕京大学开学没几天,老师叫他多去新生宿舍串串。毕竟马嘉祺是大一时的优秀学生代表,可以给那些新来的同学一些指导。

  马嘉祺欣然答应了,他不仅对燕京大学,对整个北平都有很深的情感。因为妈妈在嘉祺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爸爸一个男人还要照顾生意,哪有时候管一个小孩啊,所以嘉祺从小就跟着姑妈在北平长大,期间只有寒暑假去上海跟爸爸见过几次面,但是每次见面,他都感觉自己跟这个充满着市侩气息的商人越来越无法沟通了,于是这个暑假他都没有回上海去,而是主动请缨跟着老师负责招生工作了。

  这也许就是开学后老师让他多照顾新生的原因吧。

  “学长?”

  马嘉祺走在林荫道上,听见了一声温柔的呼喊。

  回头,一个男孩腼腆地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阳光被摇晃的树枝揉碎,一点点洒在他的头上,眼睛清澈得似乎要迸出水来。

  马嘉祺分明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学长?”李天泽好奇地看着这个“呆呆”的马嘉祺,不知他回不回话。

  “哦,怎么了,你好。”马嘉祺害羞地笑了笑。

  “你好,我叫李天泽,是今年的新生,招生的时候我好像看见过你,所以冒昧地问一下你是不是我们上一届的学长。”

  “嗯,是的。”马嘉祺点点头。

  “学长好!”李天泽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

  “诶,别这么客气。”马嘉祺不知怎么回事也鞠了个躬。

  当抬起身子对视的时候,两个人都傻傻地笑了起来。

  天泽不是无目的地搭讪,他时刻记得来大学前父母的叮嘱——要跟那些品学兼优的学长学姐搞好关系,一来可以尽快熟悉校园环境,二来人脉活络,以后有什么事处理起来也方便。

  那一抬头的瞬间,天泽又想起了父母的话,可是,他确实是为了功利才来与这位学长搭话吗?

  几分钟前,林荫路上,他看见一个如此清秀的背影,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这个人,他是非认识不可了。

  而现在,这张俊朗干净的脸正冲着他傻笑,他竟然也没头没脑地笑了起来——我在干嘛,天泽问自己。

  “嗯,那么,同学,你找我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嘉祺问。

  “没有,没有”,天泽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嘉祺还愣在原地,好奇怪的一个学弟啊。

  

  “同学们好,”在大家的掌声中,天泽看见自己将来五年的班主任大步走进了教室,后面还跟着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男生。

  诶,这不是——马嘉祺学长吗?他怎么会来我们班的开学班会?李天泽立马坐得直直的,眼神全集中在了马嘉祺身上。

  戴着黑框眼镜的班主任严肃可敬,一副自信的书生气质,他开口介绍自己了,“大家好,我叫丁程鑫,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我教授的科目是文学史,当然,你们到不同年级学到的具体科目是不一样的……

  同学,同学!?”

  “嗯,嗯?”李天泽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没认真听讲,一直盯着马嘉祺看呢。

  “这位同学,你看哪呢?有什么东西吗?”班主任狐疑地看着李天泽,全班同学,包括马嘉祺也都看了过来。

  “没有。”天泽红着脸低下了头。

  “好吧,不过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给你们介绍一下而已。”班主任还是给天泽留了面子,连名字也没有当众问,“好吧,看来你们对老男人的话还是不感兴趣啊~”

  班上立马爆发了一阵哄笑。

  “那就让这位学长发言把,他是你们的学长,也是你们的小班主任,以后有事也可以直接找他。马嘉祺,上来吧。”

  “好。”马嘉祺笑容满面地走了上来,在大家的掌声中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大家好,我是马嘉祺……”

  至于那天马嘉祺到底说了什么,李天泽是完全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有一阵风从教室门口灌了进来,拍乱了台上那个人的发丝,他只记得自己把头趴在桌子上看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他只记得从此他的生命中再也少不了那个人。

  

  运动场上,嘉祺发现这个新同学天泽总会跟在他后面跑步。

  “学弟,没想到你还挺能跑的啊”嘉祺喘着气说。

  “学长,我不都是跟着你跑的嘛,你这不是在夸你自己吗?”天泽开朗地笑了起来。

  “不错,这都听出来了。”嘉祺也开玩笑地笑了起来。

  

  食堂里,天泽总会跟嘉祺坐在一起,久而久之,嘉祺也觉得好像跟天泽坐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了。

  因为家比较近,恋家的天泽在假期里经常回家,总能从母亲手中接过不少家里自制的风味小菜带到学校里吃,这些食物天泽都会拿出来跟嘉祺分享。看见嘉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天泽也吃得格外香了,并暗暗记住下次回家要多带点菜回来。

  

  然而学校里可不只是运动和吃饭。

  大一的生活紧张而忙碌,李天泽的身影穿梭在教室、食堂、寝室与图书馆之间,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赛跑,表面上十分温和的他心里却无比要强,他想要要成为第一名,他想要成为——当他路过学校布告栏的时候,眼光总是又从大二学生的表彰名单上扫过,马嘉祺的成绩赫然排在第一位——没错,马嘉祺那样的人,为什么我不能呢?李天泽心里暗暗告诉自己。

  李天泽知道自己对这位学长有多么地爱慕,这种感情从何而来,他说不清楚。也许是他平易近人的性格,也许是他青春洋溢的气质,也许是他——李天泽每想到这里,总会笑自己肤浅——俊秀的外表。

  可是他们俩的性格与长相确实很般配,当他和马嘉祺一起走在未名湖畔,哪怕只是碰巧遇到然后一起去食堂吃饭,旁边也会有同学开玩笑地说“真像一对”,这时马嘉祺总会尴尬地避开李天泽一些,李天泽却昂着头向他的小班主任越逼越近,“学长,你在怕什么?难不成你真喜欢我?”

  马嘉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看上去柔弱内心却无比刚强的学弟,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一起走下去。

  他们就这样,几乎是朝夕相处,一起走了下去。

  

  与他们生活一样紧张的,还有华北的局势。

  并非只有张少帅知道东北三省根本填不下日本人的胃口,但是整个民国政府,都在装聋作哑。华北虽然岌岌可危,南方却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

  

  1937年5月25日。

  硝烟的味道,马嘉祺已经嗅到了。

  日军对河北的入侵在蒋政府的绥靖政策下变成了滑稽的“代理统治”,北平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日本人已经对这座城市张开了血盆大口。

  种种反日活动已经展开,街道上漫天的抗日传单,处处可见的抗日演说,潮水般的游行队伍和频繁调动的守军,都让马嘉祺血脉偾张,他对日本人的狼子野心看得太清楚了,既然日本人打算毁了他的北平,他也不可能轻易放过日本人,然而他是这样地苦恼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夜幕中,参加完抗日游行的马嘉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学校,在从大门回德斋的时候,他在林荫大道上撞到另一个人,方才让他清醒一些。

  “对不起对不起,撞到您了。”夜色中看不清那个人的脸,马嘉祺只能连连道歉。

  “嘉祺?你去哪了,这么晚回来?”马嘉祺一下就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原来是李天泽。

  等等,他叫我嘉祺?

  “我去游行去了,是你吗?天泽。”马嘉祺才发现自己叫天泽也叫得很顺口了,差不多的年纪,人家叫自己嘉祺又怎么了呢?

  “哦。”天泽没有说什么,直接拉着嘉祺的手往未名湖走。

  “你要干嘛啊?”嘉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从地走了下去,当天泽带他走出林荫大道的时候,嘉祺才发现天上已经布满了月光,原来是林荫遮住了,他才以为是一片黑暗。

  初夏的晚风吹得嘉祺心醉,他跟着天泽走了很远的路,燕京大学的景致在月色的清辉下显得格外地清润明朗,让对燕园无比熟悉的嘉祺都觉得有些陌生,四顾无人,嘉祺觉得天泽似乎带他在梦境中漫步。

  然而美梦并没有打消嘉祺的疑虑,他还是不知道天泽带他来干什么。

  “天……”

  话音一开口,天泽猛的一个转身,抱住了嘉祺。

  嘉祺怔怔地被天泽抱着,不知所措。

  “日本人随时会来,你知道。

  我们随时可能会分开,甚至是阴阳两隔。

  我不怕死,我怕的只是我死了,那个人都不知道我爱他。”

  天泽平缓冷静的声音如一丝凄冷的月光,照进了嘉祺黑黢黢的心房,嘉祺当然知道“他”是谁。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是嘉祺仿佛觉得自己等天泽的告白已经等了很久,自从那次树下的相遇,命运已经将他们拴在了一起。

  嘉祺的手不知不觉也紧紧地抱住了天泽,感受到了他背上的温度。是的,天泽,我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天泽。

  “日本人没法把我们分开,任何人都不能。”嘉祺亲了天泽的发梢,“我会一直陪着你。”

  嘉祺的誓言并没有让天泽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无奈,一丝苦楚的眼泪涌出天泽的眼眶。

  他不是信不过嘉祺,只是世道非常,日本人的炮口已经对准了北平,离合聚散,谁能真的说清楚,更何况,他们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呢?

  天泽沉默不语,安静地靠在嘉祺的胸膛里,听着这颗纯真热烈的赤子之心如何在乱世的前夕,在他所爱之人的胸腔里,跳动。

  月影湖光,夜色亲吻着这两个可爱的人。

  

  1937年7月1日。

  “日本人?日本人来了怎么啦,日本人来了就不用上课啦?”教室里班主任把书狠狠地摔在讲桌上,同学们看起来都无心学习,已经几个星期了,“越是危急的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日本军队在北平城外纠集起来,迫击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卢沟桥另一边的城楼。北平城内气氛如绷紧的弦,如阳光下的冰层,如烈风中的蜡烛。

  一碰就断,马嘉祺仿佛已经听见了大炮的轰鸣。

  一晒就破,中国守军在钢枪上插上了刺刀。

  一吹就灭,李天泽看不到他和马嘉祺的爱情在乱世中有任何希望。

  黑云压城城欲摧。

  

  1937年7月3日。

  戴着礼帽,一身长袍的管家不知怎的寻来了北平,在班主任的带领下,他找到了马嘉祺的寝室。然后班主任就跟管家随便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哦,少爷。”老管家一眼认出了他要找小少爷,声音无比沧桑,也带着旅途的劳累。

  他是在叫我吗?马嘉祺觉得眼前这个人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嘉祺少爷,我是管家老张啊,您不记得我啦?你小时候我还来北平看过您呐。”

  “哦,张叔啊!”嘉祺这才记了起来,这是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管家老张,对他非常疼爱,不过已经有时间没见了,张叔看起来老了很多,一时竟没有认出来,“您快坐吧。”

  “好好好,少爷,那个我就不急着休息了,您还是快点收拾收拾行李跟我走吧,今天晚上天津卫的船咱们要赶上啊。”

  “你说什么?”马嘉祺一脸震惊和疑惑,“怎么了吗?”看样子是要带他回上海了,讲道理去年暑假没回家,今年应该要回去了,可是这么突然,他不禁联想到是不是父亲出事了。

  “还能怎么啊,这不是日本人快来北平了嘛”,老张的神色变得神神秘秘地,往嘉祺身边凑近了说,“少爷啊,老爷跟洋人和日本人也做生意呐,其他人傻,他能不知道日本人是些什么东西!别说北平了,听说日本人连上海都要呢!不管怎么样,您现在先跟我回上海,比北平总安全多了吧,要是上海还不行,咱们去香港,老爷说了,只要大家在一块,这马家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您懂我的意思吧。”

  “这……”马嘉祺当然知道管家说的有道理,可是事发突然,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着急地咬着嘴唇,一想到现在就跟着管家离开北平,好像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股电流从脑海里划过,我知道了!

  “张叔,你能不能多弄到一张船票?”嘉祺严肃地看着管家。

  “怎么啦?”

  “我要多带一个人回去,否则我不走。”嘉祺知道这样说张叔才能义无反顾地去找船票,因为他必须把嘉祺带回去。

  “这……行!我去轮船局跑一趟,可是时间不多了,我回来的时候,你们人和行李必须都在校门口等着我,一刻都不能耽搁。”管家其实也已经心急如焚,开始他也知道嘉祺这孩子的性格,那怎么办呢,去找船票呗!

  

  天泽走在路上,突然被一只手拽到了一处灌木丛后面。

  “谁啊!”天泽慌乱地叫了出来,才发现是嘉祺。

  “你干什么啊。”天泽说。

  “天泽,”嘉祺跑来跑去终于找到了天泽,气喘吁吁地说,“天泽,你听我说,现在你跟我走,到上海去。”

  “什么!?”天泽甩开嘉祺的手,“你疯了?去什么上海。”

  “北平快守不住了,你不知道吗?”嘉祺凝神看着天泽。

  “我知道啊,可是我的家在北平,我爸妈也在北平,我能去哪?”天泽紧皱着眉头,也是一样的严肃。

  “你去我家啊,去上海,上海安全。”

  “上海是你家,不是我家!”

  “天泽!”嘉祺咆哮了出来,“你现在留在北平能有什么用吗?你先跟我去上海,因为现在没有时间了!我家的人来接我了,你现在不跟我一起走,你还想等北平沦陷的时候跟日本人谈判吗?有机会我会想办法把你的父母接过来的。”

  天泽默不作声,慢慢地抬起了头,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嘉祺,嘶哑着喉咙说,“北平不会沦陷的。”

  “天泽”,嘉祺叹了口气,紧紧地抱住了天泽。

  

  三人在夜色中登上了天津港的轮船,都是头等舱。

  天泽在独间里透过玻璃窗回望北平,可是故乡、父母和他之间已经隔着一湾黑色的海水,这样的匆匆而别,连一封信都没有留给父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平,天泽心中满是惆怅。

  天泽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月光今晚再次降临,刚好洒满他的床铺,天泽想起了那天晚上和嘉祺在未名湖畔的相拥,命运啊,何苦如此捉弄两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呢。

  他知道嘉祺家很富裕,上海的生活也许是锦衣玉食,但是他不在乎,他和嘉祺都明白他是为了什么才来上海的,甚至不是为了自身的安全,天泽只是舍不得那晚的月光,只是离不开那个一颦一笑都扯动心弦的人。

  灯塔的光渐渐浓缩为一个小点,北平也听不见了轮船的汽笛声,呼啸的海风开始收敛它的威风。

  黎明从海上的残夜中升起,在嘉祺隔壁的房间,天泽终于进入了梦乡。

  

 1937年7月7日。

  卢沟桥事变爆发。

  嘉祺天泽抵达上海。

  在嘉祺的陪伴下,天泽很快熟悉了马家,另一方面,嘉祺的父亲非常忙,再加上对嘉祺十分宠爱,于是儿子的事他几乎从不过问,这反而给了天泽很大的空间,他并不希望这个家对他这个“嘉祺的朋友”过份地关注。

  

  1937年7月19日。

  嘉祺收到天泽同学来信,是给天泽的——北平沦陷,尊亲双亡。

  天泽的突然失踪让他的父母以为天泽像一些学生一样是被日军杀害或绑架了,于是天泽父母去找日军交涉……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开始。

  11月,国军撤退,上海正式沦陷。

  

  凄厉的北风中,上海租界陷入了苦寒。

  在上海的这几个月,天泽虽然不怎么介入马家的生活,只在自己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但他也知道,马家似乎并不简单。

  总有日本人在马家来来去去,但并不是烧杀抢掠,而且来的都是些西装革履或是穿着高阶军装的人,马仕章一脸谄媚,跟日本人陪着笑脸,日本人也是一副“中日亲善”的样子。

  李天泽绷着脸在阁楼上看着这一切,他知道马家选择“识时务”了。

  日本人很聪明地与马家建立了合作关系,其实也是想借马家的势力更好地控制上海的经济,马老爷哪能不知道,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身家基业都在上海,难不成真跑到香港去,反正日本人也不会对马家怎么样,那就留在租界呗。

  

  不消说,天泽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但是现在自己却无奈地处于跟日本人合作的马家的庇护下,真是讽刺到不行。

  天泽登上了楼顶,看着冬季泛黄的海水在海滩边拍击出碎末,海边的风是这样砭骨,跟他的心一样冰冷。

  近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太多了,他失去了北平,失去了父母,连唯一可以容身的上海也被日本人吞了。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他只有嘉祺。

  嘉祺也上楼来了,大风直接吹散了他的头发,“天泽?”

  天泽这才转过身看见了嘉祺,然而他并不想说什么。

  “天泽,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找了你好久呢,呼,现在外面不太平,你到哪去要给我说一声,否则我会很担心的。”

  “我是马家的一条狗吗?”

  “天泽……”

  “狗还知道摇尾巴讨人喜欢,我都做不到,是啊,要不是你收留我,我这个家都没有的人连狗都不如。”

  “天泽,你说什么呢!”嘉祺朝天泽走了过来,想抱住他,却被天泽一把推开。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啊,我何尝不想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你不记得在北平的时候……”

  “别谈北平了!你根本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我没有怪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心思谈情说爱了,我现在只想……我只想去死。”天泽颓丧地坐在了一处台阶上。

  “我知道你嫌弃住在汉奸的家里,我也嫌弃啊!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跟爸爸翻脸了,可是这样你——我们能去哪呢?”

  天泽捂着脸,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到了一边。

  黄浦江带着冰凌缓缓地流入大海,入海口一片暗黄,眼泪划过的脸颊被风一吹,天泽感到已经皴裂的脸上有如刀割。

  “伯父伯母的事,我很抱歉,天泽。我也知道国仇家恨,可是跟禽兽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我也难受,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死,因为我知道胜利是属于我们的,你信吗?”

  天泽缓缓地转过身,淡淡地看着嘉祺。

  “天泽,不要服软,活下去就是胜利。国破山河在,我不相信以日本弹丸之地,能与中华抗衡多年,更何况他们还同时染指澳洲和南洋,我敢肯定,欧洲国家绝对会支持中国,此战中国必胜!我们要的只是时间和信心,还有……”

  “还有什么?”

  “哦,没什么。”

  天泽又坐了下来,“嘉祺,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

  “好”,嘉祺说着却走了过来,解下大衣披在天泽的身上,“别着凉。”

  

  “欢迎大家来到东亚商行上海分行开业盛典!下面我们隆重欢迎东亚商行的董事长马仕章先生和贵宾挂尾将军!”司仪的开场辞标志着典礼的正式开始。

  马仕章和日本第518师团挂尾石川少将身着正装笑容满面地步入大堂,两人一直紧紧地握着手,后面马嘉祺和一众董事、嘉宾也笑意盈盈地跟着走了进来。

  拍照的闪光和声音充斥着会场。

  “好了,好了,记者朋友们,下面有请我们的挂尾将军发言,大家欢迎!”

  “哦,尊敬的马先生、尊敬的各位来宾,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我是负责分管上海金融事物的挂尾石川,很高兴认识诸位。

  众所周知,昭和天皇殿下发动圣战,是为了日中友好,东亚共荣,正如贵国所言,日中两国是一衣带水的友邦,我们要以德为邻……”

  挂尾用流利的中文滔滔不绝地发表着演说,马嘉祺不禁毛骨悚然,日本啊日本,看来你对入侵早有准备,这个挂尾一看就是笼络人心、两面三刀的高手,简直就是日本为了控制中国金融商贸量身定制的人才。

  阁楼上,李天泽手叉着腰冰冷地看着一切,嘉祺之前竟然邀请天泽也出席仪式,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马嘉祺,这个曾经的热血青年,在现实的威逼下,已经开始委曲求全,像他父亲一样跟日本人蝇营狗苟,是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马嘉祺了。

  李天泽把手边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把玻璃杯摔在地上,马家,再见吧。

  

  傍晚,仪式结束了,记者们纷纷散去,接下来就是董事们给日本人的欢迎宴会了,嘉祺伸伸疲惫的懒腰,今天一天都在应付客人,没注意到天泽哪去了。现在他经过了天泽的房间,当然要进去看看。

  “天泽?”嘉祺把房门推开,天泽正满脸愠怒地坐在沙发上,“怎么了,天泽,你不舒服吗?”嘉祺说着走了过来。

  “汉奸,你好。”天泽抬起头,眼神像两根刺,直戳嘉祺的心脏。

  嘉祺突然停住了脚步,低下了头,终于他转身离开,要走出房门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天泽,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就走吧,不要留在我家了——可是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正合我意,我早就想走了,我不该和你来上海的,就算我死在北平的战火里,也死得干干净净!”天泽站了起来,嘉祺回头才发现他已经打包好了行李,全在手提箱里,原来天泽真的早就想走了。

  嘉祺横下心来,这样正好,本来就打算让你走的。

  “眼不见心不烦,我走了你也正好和日本人好好商量东亚光荣。”天泽推开了门口的嘉祺,走了出去。

  

  

  “天泽!等等!”嘉祺的呼喊还是让已经站在马公馆门口的天泽顿了顿,嘉祺让天泽务必等一下,嘉祺说着跑回了屋里。

  “天泽,这个,请你一定带着,我知道你现在瞧不起我,但是求你留着这个,就当我们俩的一点纪念吧!”

  嘉祺从屋里追了上来,递给天泽一个礼盒。

  天泽无奈地叹着气,“行吧,我答应你,留着。”说着他拿起礼盒晃了晃,其实他根本没打算打开这个礼盒,“再见,嘉祺,我不恨你,人各有志嘛。”天泽说着冷笑一声,嘉祺当然听得出讽刺意味。

  “可是,天泽,你要去哪啊?”

  “去没有日本人的地方。”

  马公馆门口的街灯亮了起来,天泽永远地告别了嘉祺,遁入昏暗之中。

  

  1945年8月15日正午,昭和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投降,接受波茨坦公告。

  

  1946年6月,在全国各地辗转的李天泽回到了上海,饱经8年沧桑的他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中年人,虽然他还不到三十岁,只有他知道,在日军铁蹄践踏下的中国求生存是怎样的辛酸。

  从节节溃败到相持再到反攻,李天泽亲眼目睹了中华民族赢得抗日战争的全过程,也目睹了什么叫悲苦人间,而今天,炮火声已经远去,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随朋友来到了上海。

  上午,他向朋友说明了情况,独自一人前往租界——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所谓的“租界”了,中国的土地,日本已经一寸不少地还回来了!

  走在上海的街道上,虽然仍然看得出大城市的痕迹,但已经全然没有了天泽记忆中的繁华,战火中的上海,跟中国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样,都免不了衰落的命运。

  说不出来的感受,天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他对嘉祺又没有了——天泽发现他还是骗不了自己——他对嘉祺这个混蛋还是有感情的。然而这次回来,绝不是想看嘉祺一眼,他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喜欢这个汉奸了,他忘不了的只是那个燕园里清澈的少年。

  他只是想看看曾经生活过的马公馆一眼,看过就走,仅此而已。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租界在战火中保存得还十分完好,然而马公馆竟然不见了,而且仅仅是马公馆不见了!

  马嘉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嘉祺开始慌乱地向路人询问,可是没一个人知道马公馆为什么消失了,别人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而马公馆的周围,已经不住人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天泽像一株风中的蒲公英,曾经的记忆微茫而不可寻,似乎就要随马公馆的消失而远去了,天泽担心自己是否无法找到答案。

  ……

  礼盒?礼盒!

  嘉祺的礼盒,天泽似乎想到了什么,嘉祺的礼盒他还从来没有拆开过。

  

  天泽的朋友正在宾馆里喝粥,天泽突然跑了过来,“这事你自己办好了,我今天就要回武汉。”

  “啊!?”朋友差点把粥喷了出来,“发什么神经,怎么突然回武汉啦,事还没办完呢。”

  “我有事,我有事。”天泽喃喃地说着,就跑了出去。

  留下一脸懵逼的朋友。

  

  天泽赶回武汉的住所,因为嘉祺送给他的礼盒就被他放在这里。

  礼盒里竟然是一沓钱,天泽泄气地坐到床上。马嘉祺啊,你真的是有意思!天泽愤怒地把礼盒扔向房间的角落,“现在不用法币了!你留着给日本人进贡去吧!”

  天泽却瞥见礼盒里好像甩出一张白色的纸,天泽眨了眨眼睛,走过去捡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信封。

  

  “天泽亲启。

  天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出意外地话我已经葬身火场了,至于为什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要为我惋惜,国仇家恨,这是我应该做的,能够跟日本人同归于尽,我死而无憾,我唯一害怕的是,国难中你没能好好地活下来,我希望你一定要坚强和隐忍,替我们活下去!不要怪我的父亲,我们马家人都不是汉奸!

  抱歉我食言了,我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可是我必须先你而去了,亲爱的人,不要怪我为何对你如此无情,诚国家已到危急存亡之际,吾辈只能解救于万一。

  天泽,替我活下去,我爱你。

  ——马嘉祺”

  天泽猛然合上信封,心里波涛翻滚,死而无憾,同归于尽?马嘉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知道什么啊!

  天泽站起来又摔倒,站起来又摔倒,马嘉祺,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铃响了三声,天泽赶紧起身去开门,一位穿着黑色礼服的绅士摘下帽子,向天泽敬了个礼,“想必您就是李天泽先生了?”

  “对,我是,您是?”

  “哦,你好,姓名不说也无妨,我是看见报纸上您登的广告前来的,您说你想知道马公馆是怎么消失的是吗?那么我这里可能有一些您感兴趣的消息。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我是马仕章先生——想必您应该认识——的朋友。

  我这次来只是为了向您讲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事,至于您说的有重赏,我是分文不取的,就当我给我的老朋友马先生的一点纪念吧。

  毕竟您比我年轻,我不希望马家的事会被人们遗忘,可是我又不愿意到处跟人说,我想您应该跟马家关系匪浅,才会有意于这段历史对吗?所以跟您说应该是正确的选择。”

  “您快快请进!”

  

  “嘉祺,你觉得我是汉奸吗?”父亲双手杵在沙发上对嘉祺说。

  嘉祺讽刺地笑笑,“您自己说呢?”

  “我不是汉奸,如果我说我可以消灭一大批日本人,你相信我吗?”

  “啊?”嘉祺看见父亲的眼神里闪耀着坚定和希望的光芒。

  “我从走私犯那里搞到了一批炸药……”,父亲说出了一个让嘉祺目瞪口呆的计划,父亲要趁东亚商行开业的机会,引爆藏在马家的炸药,和前来赴会日本人同归于尽,“只是我们也肯定活不下去了,你愿意吗?”

  惊呆了的嘉祺半晌说不出话,终于他发话了,“行啊。”

  他想起了那天楼顶上天泽绝望的眼神。

  

  目送天泽离开后,嘉祺告诉父亲他已经把天泽赶走了,他们能安心地去了。

  “孩子”,宴会前的隔间里,父亲语重心长的对嘉祺说,“我知道这样很残酷,但身逢乱世,我们迫不得已啊,其实我想过让你离开,我一个跟日本人同归于尽的,可是我知道这样做日本人一定去会追杀你,到时候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不如现在就跟我一起走算了。”

  “爸”,嘉祺握紧了父亲的手,“我不怕死。”

  管家走了过来,“老爷,怎么样?”

  “张叔,我说宴会开始的时候,您就让他们点火吧。”

  “好嘞,”张叔说着退了下去,却又泪流满面地折了回来,哑着喉咙说,“老爷啊,我一把老骨头算的了什么,您何苦让少爷也……我真舍不得啊!”

  “张叔,去吧。”嘉祺微笑着说。

  

  挂尾满脸微笑地看着马家父子步入大厅,欢迎宴会就要开始了。

  马仕章举起酒杯,环视了一眼宴会厅里的日本人和汉奸,满面笑容地举起了酒杯,“宴会开始!”

  

  “……然后炸药就被引爆,马公馆一片火海,马家父子还有那些管家仆人们就跟日本人同归于尽了。之后日本人把已经是断壁残垣的马公馆彻底夷平,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前来的先生说完了,直接站了起来没有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天泽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就像当年积满冰凌的黄浦江一样。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在大风的楼顶上,天泽一定会紧紧地抱住嘉祺。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信封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一滴滴地打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

  泪眼模糊中,天泽仿佛看见了嘉祺在未名湖畔的月光下冲着他笑,“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会替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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