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承诺

                                         自由的承诺

                                                                                                                               鱼予蜂

一

比西海岸又响起了贝多芬的音乐声。从德国乘船回来的第一批年轻的美国士兵们第一次轻松地脱下了装备，在古尔顿饭店大吃大喝，当然，军队出钱。

莫世没有去，他倒愿意陪着渔船上的老人们。这些老水手已经老透了，就算是呷口酒，也得用力咳嗽好几下。而他们也就像酒一样醇，心中充满了无处诉说的故事，俨然成了莫世心中的传奇。

“自由，就像是一坨屎，憋不住。”满头银发的海斯说着，沙哑地大笑起来，身子向后仰着，屁股下的矮板凳吱吱作响。

“你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自由在父母手上，他叫你读书，你就不敢泡妞。”他严肃地瞪着眼，举起紧握的拳头在眼前摇晃了两下。

“等你真正泡到妞，结了婚，自由就在老婆手上，钱也在她手上，连喝酒的钱都得红着脸藏起来。”他看了看船舱里地板上的灯光，咧开嘴笑了起来。

“有了孩子，自由就又在孩子身上，孩子长大走了，你孤身一人，自由又在哪？死神那管着呢！到时间了，你的自由啊，又会到上帝的手心里。总之，你捉不住，也拿不稳。”

莫世听着，若有所思。他走到门口，望着甲板上的月光，轻轻地说道：“那只是普通人的自由。那只是你们的自由。我看着子弹和炮弹四处开花，我看到那些德军的尸体，有些的形状还只是十多岁的孩子，瘦小的，孤零的，放在那里，他们的自由呢？我看着我的战友，我的兄弟，詹姆斯，赫尔，基德曼，他们就死在我旁边，他们就倒在我旁边！没有人安葬他们，连上帝也唾弃他们。我们这些活着的，我们的自由又在哪里呢？你们倒有人陪着活下去，可我们呢？只会有人陪你去死。”他几乎就要流下眼泪来了，但他还是恨恨地吞了下去，仿佛流出来便可惜了。

“你会找到你的自由的，你是个好孩子。如果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我猜你会是个好律师。”

莫世没有再回答，他只盯着远方，很远的地方，他想“很远”，但是月被集云偷噬，远方变得漆黑一片。

二

太阳懒懒地走出来，点燃了海岸小镇。淡紫色的晨曦扑在打开门的莉莉的额头上。她用天蓝色的眼神注视着陌生的太阳。

她把垃圾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然后走向了米克尔大街的姐妹们。

“莉莉，今天要好好表现哟，昨天我们的军队从德国回来了。”米莲娜站在楼梯上，骚气地咯咯大笑。

“得了吧，米莲娜，你就想着男人，连钱都不要了吗？”莉莉走进艾默生妓院，坐在了柜台外。这个三层楼高的白色建筑，庄重而严肃，像上帝的秘居，只是多了一群特殊的信徒。

“军人？野兽？杀人不眨眼的东西。”莉莉想着，记起来她曾服务过的一个海军，他的壮实的肩膀和军服上海水的咸味令她感到头晕。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一个妓女希瑟坐到她身边问道。

“离开？你问我吗？我十五岁就在这了，现在我二十，我的酬金最高，还有，每一个男人我都不喜欢。”

“我和一个记者，他说过十天他就赎我出去，现在过了一年了，”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地一叹，继续说，“让他去死吧。男人，从来都比我们自由，想干就干，想走就走。他们从来不问，只知道命令！当我们是狗吗？”

“也许吧。”莉莉怏怏不乐地回答道。

希瑟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愤愤地向楼上走去。

“今晚这里会很热闹。”希瑟突然转过头说道。

“我知道。好久没有热闹过了。”

海上卷起了风。迷人的浪呼哧呼哧地撞上军舰。莫世倚在栏杆上，看着海面上的海鸥，他们的叫声急促而尖利。

“嘿，莫世！昨晚怎么没看到你？你去快活了吗？”排长索罗站在甲板上问道。他的衣服有颗扣子没有扣上。

莫世立刻站直，行了军礼，回答道，“报告排长，没有。”

“那今晚就和我一起先去吧，夏天正暖呢，士兵们都开始急躁了。你以前去过吗？”

“没有，今晚......今晚我要去渔船上。”

“渔船？渔船上有什么？呃，难道你小子已经藏了好货！”

“没有。”莫世直勾勾地盯着索罗。

“那就去！”索罗硬硬地扔下这句话，然后就离开了。

三

太阳掉进海中，渐渐失了光热。海鸥依旧在盘旋，仿佛正与子弹共舞。

“女孩们，今晚谁来陪我！老子有大把的钱！谁伺候得最好就给谁。”索罗放肆地笑着，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艾默生。

一群女孩马上蜂拥而至，她们一齐笑着，叫唤着，把索罗哄上楼，挤进了房间。莫世冷冷地站在门口。

一个狡黠的女孩悄悄地招手，莫世走上前去，跟着她走上楼，走进了房间，他的脚步声重而响，宛如贝多芬的音乐，充满了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莫世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莉莉。”她迟疑了一下，将外套穿了回去。

“你好。”莫世绕到莉莉面前，弹出了手臂。

“你好。”莉莉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向上抬了抬眉毛，打量着眼前这个稚嫩的脸庞，但那眉宇间总透着不属于他的沉郁。她迅速脱下外套，坐在床上。

“我，”他走近莉莉，害羞地问道，“可不可以借你的沙发睡一晚上？”他从右边的口袋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莉莉。

莉莉笑出了声，示意他收回去，说，“当然。哦，钱放在桌上。只是，你既然来这？为什么不......？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我才十九岁。”

“我二十，看来你是不喜欢姐弟恋啊。”

“我姐姐还在州立大学读书。你在这多久了？”

“五年。”莉莉低下头，抚摸着床单。

“我十五岁的时候，还在整天睡觉。”

莉莉向后一仰，躺在床上，说，“我也整天在睡觉。”

莫世小心地躺在了沙发上。空气变得十分干燥。

“那么，你喜欢睡觉吗？”莫世突然问道。

“不存在喜欢和不喜欢。这是一份工作，仅此而已。十五岁，我的爸爸生病去世了。我想，我只是需要一个男人，代替他。可是我想错了。他们不会像爸爸一样做饭给我吃，他们也不会像爸爸一样陪我一起读书，在黄昏和清晨，我最爱的时光。”莉莉睁开眼，看着天花板。

“哦，我最讨厌读书，一读书我就想睡觉，所以我才整天睡觉，”他继续说道，“可我现在倒想读书了。”

“我也是。”莉莉侧躺着，眼泪不自觉地从左眼眼角流下。

也许，月光太耀眼了。但他们还是睡着了。许多往事涌入脑中，想要唤醒他们，但丝毫没有作用。——莫世开始打鼾，莉莉也开始打鼾。

四

光线被绘在沙发的每一道轮廓上，吵醒了莫世。他小心翼翼地起来，折好被子，轻轻地带上房门，扶着栏杆走下楼，坐到柜台前。

二十分钟后，索罗憔悴地坐在莫世旁边。

“真爽。你感觉怎样？老兄。你看起来神清气爽。”索罗耷拉着头。

“她很聪慧。”莫世高兴地说。

“哦，天哪！你竟然说她们聪明？！我们要的不是她们的头脑心智，是她们的身体，肉体！懂吗？”

“明白，长官。再明白不过了。”莫世回答道，然后走了出去。

海斯喝得醉醺醺的，横挂在椅子上。等他醒后，莫世才走进船舱。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海斯抓住一只酒瓶子，摇晃了两下。

“太阳都出来了！”莫世爽朗地大笑。

“哦......真的......?”他摇晃着脑袋，“昨天晚上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上，不过那沙发真的挺舒服的。那个女孩也很好。”

“你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不存在喜欢和不喜欢。我只是与她见了一面，了解她的工作。”

“哈哈，年轻人，第一眼就喜欢上一个妓女。”

“我该怎么做？我猜她很想离开那。”

“那就赎她出来啊。然后娶了......”

“不可能，我可是个军人，怎么可能带一个女人走！万一又打起仗来，万一我死了，岂不是又把她又扔了回去！”

“这是你的自由，年轻人。我只是给个建议，别那么激动，冷静冷静。”

“我很冷静。”他说着，走出船舱，向大街走去。

他在咖啡店等夜，夜来了他才走进艾默生。他问米莲娜，“莉莉呢？”

“她回家了。在街那边，67号。哼，晚上也要去吗？”她高傲地挺起胸。

莫世转身就走开了，踱步到了莉莉家。

今晚不再有月亮，只有星。星光是脆弱的，正如莫世所愿。

他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莉莉，我想给你一个东西。”

她低着头，望着门垫说，“不......不要给我任何东西，我只有我的身体和我的钱，不要其他任何东西。尤其不要给我你的承诺。”

“我恰好要给你一个承诺。如果十年之后没有仗要打，我的承诺会实现，这是我的承诺。”

“这算什么承诺！”她感觉自己被戏弄，气得脸红了。

“你会知道的，等我。反正你也没打算离开这，你没有自由，你没有选择。我只是想让你对这十年更有盼头一点。”

“你知道我希望的是什么。”

“可我现在没法办到。我需要你信任我。我们会一起读书的。”他望着她的眼睛，温柔像泪水一样在他的脸上流淌。

星不会流泪，因为她们本就是泪滴一样大小。

星慢慢地下坠，阳光一米一米地伸出来。

海鸥又开始翻转，嘶鸣。莫世站在军舰上，看着小镇的海港逐渐模糊掉。但他心中去往自由的每一寸路却越来越清晰。

五

太阳从来没有这样黯然过，白色的阳光像是可以冻出冰来，他吻在打开门的莉莉的唇上。她用天蓝色的眼神注视着陌生的太阳。

十年过去了，米克尔大街上什么都没有变。莉莉看着艾默生门口的克里斯汀，问道，“怎么了？不适应吗？”

“不，只是觉得我们像狗一样生活，永远如此。”

“有男人欺负你了吗？”

克里斯汀没有再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

莉莉打开邮箱，看到里面有一封给她的信。她从去年就开始看邮箱了，她多希望那一天就突然来到，提前来到。

亲爱的莉莉，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我的承诺都已随风而逝了。我很抱歉。但是我还是愿意把我的承诺告诉你：当有一天，没有战争，没有其他人，我会来赎你出去，带你去海湾，带你去山脉，我还会带上几百本书，我们在太阳下读，在月光和星光下读，在黄昏在清晨，在你最爱的时光里读。读到我们白头，读到我们拥有自由。对不起，我只是想要给我们挣来自由。你需要的不是男人，对吧？

这封遗书我早已写好，只为了预备我那突然而来的死亡。我想让你幸福，想让你知道，我给你了我的全部，不只是一个承诺。

对不起。

莉莉的眼泪掉满了整张纸。她翻过这张纸，背面贴着一张字条，不是莫世的字迹，上面写着:

莫世排长在一场军事救援行动中，为救出剩余的几位妇女儿童，只身返回，不幸中弹，经抢救无效死亡。请您节哀。

“你只是从士兵变成排长了？对吗？”她苦涩地笑着，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你已经让我幸福了，这十年来，每天早上，我都怀着希望和爱意从梦中醒来，幻想着你在大海，你在沙漠，流着汗，笑着想着我们的未来。你给了我自由。我觉得，我已经掌握了自己的一切，你的一切。”

过了几天，莉莉又从邮箱里收到一本寄给她的书。作者是可莱丝，书名是《自由的承诺》。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献给莉莉，献给属于我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