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前翻开龙应台的《目送》,被文字吸引,被情感打动。摘抄部分,既作为读完此书的总结复盘,同时与君共享:
《你来看此花时》
要真正的注视,必须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约会。
《目送》
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山路》
蔡琴的声音,有大河的深沉,黄昏的惆怅,又有宿醉难眠的缠绵。她低低地唱着,余音缭绕然后戛然而止时,人们报以狂热的掌声。他说,你们知道的是我的歌,你们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对你们并不重要。
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别;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许诺;哪一首歌,是在为自己做永恒的准备?
《寂寞》
曾经坐在台北市议会的议事大厅中,译员对着麦克风咆哮,官员在挣扎解释,记者的镁光灯闪烁不停,语言的刀光剑影在政治的角斗场上咄咄逼人。我望向翻腾暴烈的场内,调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像魔术一样,“倏”一下,议场顿时往百步外退去,缩小,声音全灭,所有张开的嘴巴,圆瞪的眼睛,夸张的姿态,拍打桌子的扬起的手,一瞬间变成黑白默片中无声的慢动作,缓缓起,慢慢落……
我坐在风暴中心,四周却一片死静,这时,寂寞的感觉,像沙尘暴的漫天黑尘,以鬼魅的流动速度,细微地渗透地包围过来。
寂寞可能是美学的必要。
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寂寞,茫茫天地之间“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无着落,人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修行。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1964》
在四十年之后,如果再度相聚,你们会发现,在你们五十个人之中,会有两个人患重度忧郁症,两个人因病或意外死亡,五个人还在为每天的温饱困难挣扎,三分之一的人觉得自己婚姻不很美满,一个人会因而自杀,两个人患了癌症。
你们之中,今天最聪明,最优秀的四个孩子,两个人会成为医生或工程师或商人,另外两个人会终其一生落魄艰辛。所有其他的人,会经历结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懂”,做最后的转身离开。
《共老》
多么奇特的关系啊。如果我们是好友,我们会彼此探问,打电话,发简讯,写电邮,相约见面,表达关怀;如果我们是情人,我们会朝思暮想,会嘘寒问暖,会白板牵挂,因为,情人之间是一种如胶似漆的黏合。如果我们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们会朝夕相处,会耳提面命,会争吵,会和好,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
但我们不是。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勤探问,不会跟情人一样常相厮磨,不会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所谓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过,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
然而,又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我们从彼此的容颜里面看得见当初。我们清楚地记得彼此的儿时——老榕树上的刻字,日本房子的纸窗,雨打在铁皮上咚咚的声音,夏夜里的萤火虫,父亲念古书的声音,母亲快乐的笑,成长过程里一点一滴的羞辱,挫折,荣耀和幸福。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棵树上折断了手。
《如果》
他曾经是个眼睛如小鹿,被母亲疼爱的少年,心里怀着莺飞草长的欢欣,期盼自己长大,幻想人生大开大合的种种方式。唯一他没想到的方式,却来临了,战争像突来的飓风把他连根拔起,然后恶意弃置于陌生的荒地。在那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堕入社会底层,从此一生流离,半生坎坷。当他垂垂老矣,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乡里,已无故人。
《跌倒》
在我们整个成长的过程里,谁,教过我们怎么去面对痛苦,挫折,失败?它不在我们的家庭教育里,它不在小学,中学,大学的教科书或课程里,它更不在我们的大众传播里。
我们拼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创痛,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怎么收拾?
谁教过我们,在跌倒时,怎样的勇敢才真正有用?怎样的智慧才能度过?跌倒,怎样可以变成行远的力量?失败,为什么往往是人生的修行?何以跌倒过的人,更深刻,更真诚?
修行的路总是孤独的,因为智慧必然来自孤独。
《寒色》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墙上,不敢挂什么真正和记忆终生不渝的东西,因为墙,是暂时的。在暂时里,只有假设性的永久和不敢放心的永恒。
渴望安定时,很多人进入一个家;渴望自由时,很多人又逃离一个家。渴望安定的人也许遇见的是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寻找自由的人也许爱上的是一个寻找安定的人。家,一不小心就变成一个没有温暖,只有压迫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凉,但是家却可以更寒冷。一个人固然寂寞,两个人孤灯下无言相对却可以更寂寞。
很多人在散了之后就开始终身流浪。
《回家》
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递区号,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嬉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嗞嗞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挂号拿印章来”……
妈妈是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两本存折》
这两本存折之间,是有斩钉截铁的反比关系的。你在那一本存折所赚取的每一分“金钱”的积累,都是用这一本存折里的每一寸“时间”去换来的,而且,更惊人的,“金钱”和“时间”的两种“币值”是不流通,不兑换,不对等的货币——一旦用出,你不能用那本存折里的“金钱”回头来换取已经支付出去的“时间”。任何代价,任何数字,都无法兑换。
是的,是因为这样,因此我对两本存折的态度是多么的不同啊。我在“金钱”上愈来愈慷慨,在“时间”上愈来愈吝啬。“金钱”可以给路过的乞丐,“时间”却只能给温暖心爱的人。
《最后的下午茶》
回忆真的是一道泄洪的闸门,一旦打开,奔腾的水势慢不下来。
他又拾起一颗糖,慢慢儿地在剥那五彩缤纷的糖纸。房子静悄悄的,时间是一直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
我看见一个文风郁郁的江南所培育出来的才子,我看见一个只有大动荡大乱世才孕育出来的打不倒的斗士,我看见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当代典型——他的背脊直,他的眼光远,他的胸襟大,他的感情慎重和执著,因为他相信,真的相信:士,不可以不弘毅。
在病房里,握起他仍旧温暖的手,我深深弯下;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江南的孩子啊,带着我们的不舍和眼泪,你上路吧。如果这个世界这个世纪的种种残忍和粗暴不曾吓着你,此去的路上也只有清风明月细浪拍岸了。不是渐行渐远,而是有一天终要重逢。
《星夜》
太阳沉下去,月亮起来时,星还在那里,依傍着月亮。不管那月亮如何地艳色浓稠,这颗星还是堂堂正正地亮着。
三十七岁的梵高真的买了一张死亡的单程票,说走就走了,行囊里只有煎熬的痛苦和无可释放的热情。《星夜》,在我看来,其实是一幅地图——梵高灵魂出走的地图,画出了他神驰的旅行路线:从教堂的尖塔到天空里一颗很大、很亮、很低的星,这颗星,又活又热烈,而且很低,低到你觉得教堂的尖塔一不小心就会钩到它。
《花树》
“文字,应该像蒲公英的根一样实在,不矫饰,不虚伪”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时间》
在香港的海滨,我看每天金星出现在海平线上的点,冬天和夏天不同。在台北的阳明山上,我看夕阳下沉时碰到观音山脊的那一刹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所以跨年的狂欢,聚集,倒数,恐怕也是一种时间的集体仪式吧?都市里的人,灯火太亮,已经不再习惯看星星的移动和潮汐的涨落,他们只能抓住一个日期,在那一个晚上,用美酒,音乐和烟火,借着人群的吆喝彼此壮胆,在那看不见的门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苏麦》
他的眼睛,有一种温暖,他讲话的声音,很轻,很慢,很平静。
我的前半生是个王子,后半生是个乞丐,但是王子和乞丐像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其实一直同时存在,只是当下不知道而已。现在都过去了,我可以说,是的,我都知道了,而一切,都是好的。
《慢看》
你就上船,然后找一条看起来最舒服的板凳坐下来,带着从此在此一生一世的心情。你发现你根本不去想何时抵达,连念头都没有。你看那流动的河,静默却显然又隐藏这巨大的爆发力,你看那沙滩上晒太阳的灰色的水牛,你看孩子们从山坡上奔下来,你看阳光在芦苇白头上刷出一丝一丝的金线,你看一个漩涡的条纹,一条一条地数……
我想有个家,家前有土,土上可种植丝瓜,丝瓜沿竿而爬,迎光开出巨朵黄花,花谢结果,累累棚上。
《女人》
你开始留意商店,有没有,专门卖适合八十岁妇人的衣服?有没有,专门想吸引这个年龄层的商店?有没有,在书店里,一整排大字体书,告诉你八十岁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运动,如何交友,如何与孤独相处,如何面对失去,如何准备……自己的告别?有没有电影光盘,一整排列出,主题都是八十岁人的悲欢离合,是的,八十岁女性的内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爱和悔、她的时光褪不去的缠绵、她和时光的拔河?
对她,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陌生人占领,是不是一种江山变色,一种被迫流亡,一种完全无法抵抗的放逐,一种秘密进行的、决绝的众叛亲离?
经过电影院,你仔细看那上演中和即将放映的片子——有没有,不是打打砸砸,不是同性恋或间谍,不是外星毁灭计划或情仇谋杀,而是既简单又深沉,能让八十岁的人不觉得自己被世界“删除”掉的片子?有没有?
《走路》
你吓了一跳,他(父亲)坐在矮矮的沙发里,头低低地佝着,好像脖子撑不住头的重量。你唤他,他勉强地将头抬起,看你,那眼神是浑浊涣散的。
你要陪他出去散步,发现他无法从沙发里站立起来。他的身体向右边微微倾斜,口涎也就从右边的嘴角流出。他必须由你用两只手臂去拉,才能从沙发起身。他的腿不听脑的指挥,所以脚步怎么都迈步出去。他的手,发抖。
他显然用尽了力气,脸都涨红了,可是寸步维艰。
《眼睛》
他老了,所以背佝偻了,理所当然。牙不能咬了,理所当然。脚不能走了,理所当然。突然之间不再说话了,理所当然。你们从他身边走过,陪他吃一顿饭,扶着他坐下,跟他说“再见”的每一次当下,曾经认真地注视过他吗?
你突然回头去看母亲,她的头发枯黄,像一撮冬天的干草,横七竖八顶在头上。眼睛里带着病态的焦虑——她,倒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父亲),强烈、燃烧、带点发狂似的注视着他,嘴里喃喃地说,“同我说话,你同我说话。我一个人怎么活,你同我说话呀。”
《语言》
在浴室里,你用一块温毛巾,擦他的身体。本该最丰满的臀部,在他的身上萎缩得像两片皱巴巴的扇子,只有皮,没有肉。全身的肉,都干了。
《注视》
他的嘴不能言语,他的眼睛不能传神,他的手不能动弹,他的心跳愈来愈微弱,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和你们感应的密码,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舍,他心中留恋,他想触摸、想拥抱、想流泪、想爱……
你告诉自己:注视他,注视他,注视他的离去,因为你要记得他此生此世最后的容貌。
是的,这是一具尸体,但是,你感觉他是那么的亲爱,你想伸手去握他的手,给他一点温暖;你想站起来再去亲亲他的脸颊、摸一下他的额头测测体温;你希望他翻个身、咳嗽一下;你想在读拥抱他瘦弱的肩膀,给他一点力量,但是,你不动。
我们记得他的暴躁,我们记得他的固执,但是我们更记得他的温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告诉你:父亲的爱,没有条件,没有尽头。
我们不知道,当他,和我们的母亲,在往后的日子里,必须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将四个孩子养大成人,当他们为了我们的学费必须低声下气向邻居借贷的时候,是不是曾经脆弱过?是不是曾经想放弃?
我们记得,当我们的母亲生病时,他如何在旁边奉汤奉药,寸步不离。
我们记得,他如何教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
我们记得,他如何退回人们藏在礼盒底的红包,又如何将自己口袋里最后一叠微薄的钱给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他和我们坚韧无比的母亲,在贫穷和战乱的狂风暴雨中撑起一面巨大的伞,撑着伞的手也许因为暴雨的重荷而颤抖,但是我们在伞下安全地长大,长大到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背诵《陈情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人心存仁爱;背诵《出师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社会心存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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