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当天中午的时候,卫国才渐渐地恢复意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记得吸顶灯在眼前转啊转啊,自己的头还有着剧烈的疼痛,胃里和肝区的疼痛好了一些,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的沉睡了,现在脑子里还盘旋着昨天晚上宴会的情形,“我不能倒下!”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着。
当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还是一片雪白,他的手臂固定在床边,药水慢慢地注射进他的血管里,鼻子上插着氧气管。他依次看到了病床前的陈捷、林逸、小月亮,以及病床另一边的许燕冰,她也正在凝视着他,卫国再一次近距离的看着她,她肤色雪白,长发披在肩头,圆圆的脸还依稀旧时的模样,泪水涌上了他的双眼,他的嘴嗫嚅着,干涩的喉管里几乎发不出声音:“对不起……”能亲口当着她的面说这三个字,这一刻他足足等待了十年。
许燕冰握着他的左手,轻轻地摇着头,为他擦去泪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这些年你受苦了。”
陈捷在一旁说:“班长,你好好养病,身体要紧。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这些年我们都只享受你的帮助了,一点都没有关心过你。”
卫国看了看陈捷,摇了摇头,他想说:我们兄弟之间不要说那样见外的话。
这时护士走了过来,跟陈捷说,要带卫国去做肝穿等检测,以确定肝脏病变的程度。只需要一个人陪同就可以,陈捷看着许燕冰,许燕冰点了点头。推着病床跟随护士去了。
小月亮依偎在林逸身边,对她说:“林阿姨,这个叔叔我是见过的。”
林逸问:“你在哪里见过他?”
小月亮:“小时候爸爸抱着我跑,就是这个叔叔开着车拦住了爸爸。”
林逸与陈捷四目对望,两个人都对卫国这么长时间的隐忍和默默付出心疼不已。
两个人带小月亮去吃午饭,小月亮下午还有古筝培训课,许燕冰让林逸带她去。陈捷也要再跟她和卫国打点外卖回来,他们已经有一个晚上一个早上没有吃东西了。
对于卫国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许燕冰毫无准备,十年前他无声无息的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今天他又突然地闯入她的生活,她的心里不知道是欢喜多余悲伤还是悲伤多余欢喜。录重新看到卫国的那一刹,他消瘦的面庞让她心疼。乙肝这个疾病她只知道是一个很广普性的传染病,因为找工作都会需要查是否有肝炎,小月亮出生也要打疫苗,她从来也不会再意,总认为这些事情离自己很遥远,没有什么关系。而现在,老天就是这么任性,偏偏自己最在意的人却罹患这个病症,让她不由得重新刷新自己的认知。林逸在做公司内的行政人事方面工作,昨天晚上据她的介绍,她才对这个病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中国是乙肝大国,平均每十个人就会有一个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乙肝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会传染,病毒携带者保护得当就是终身潜伏,不会病变,与正常人群一样;如果没有保护,就会处于活动期,进而发展成为肝硬化、肝腹水与肝癌,长期睡眠无规律、饮酒、高负荷劳动就是诱发病变的罪魁祸首。现在社会上乙肝歧视的现象很普遍,很多乙肝携带者都无法正常地求学、找工作、婚恋,像卫国这样的人群不太可能不知道自身的情况,他当年选择离开她的最大原因可能就是获悉自己染上了这个病症。
如果真的跟林逸推测的一样,那当年杨小龙交给她的那封信就是有问题的。她的思绪不由得又回到了那个让她充满希望又充满恶梦的一九九七年。
那一年,她正好十九岁,在村附近的一个制衣厂里上班,每天都盼望着她的卫国从福州大学寄回来的信件,卫国的信是一个星期两封,她每天工作从早个八点到晚上八点,十二个小时,没有周末,回家后还要完成后母没有完成的家务。虽然每天辛辛苦苦,但一回到家,工作忙完后,打开卫国写给她的信件和诗,就会忘掉所有的烦恼,少女时代的幻想她也曾有过,她在信里对他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和他分手了,后来一个女伴跟她说梦是反的,她才又开心了。她还在信里说:她梦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骑着白马来找她,说要带她去海边,看那广阔的大海,看那壮丽的晚霞。
她天生丽质,出落得越来越引人注意,追求她的男生也排队献殷勤,这当中属她们村的村支书儿子杨小龙最过份,他为了追求她,想方设法的也进了她所在的公司,每天上下班非要跟她走在一起。那些对她有好感的男青年,一个个都被杨小龙叫人打了,再也不敢接近她。
她非常反感杨小龙这样的人,平日起游手好闲,他的父亲仗着村支书的官职,在村里不知捞了多少好处,比如把村里的田地改成宅基地卖给外乡人,全村房子修得最高最大就是他们家的,这样的人家表面上风光,私底下乡亲们谁不是瞧不上他们家的人品呢。
杨小龙不但上班下班粘着她,还经常往家里跑,给她、她爸爸和后妈买好吃的送好穿的,虽然每次她知道后,都当着他的面把他送的东西扔到院子里,为此爸爸和后妈不知骂过她多少回。这些她都不好意思在信里跟卫国讲,她怕他误会,她怕他被这个耽误学习。
卫国去了大学都半年了,都没有提之前初中的三年约定那件事,难道他是忘记了吗?她想着,要小小的惩戒他一次,于是在一封里,她没有忍住,跟他讲了村里有一个男人在追求她,她不想同意,因为她在等待,等待一个相识了七年的男孩,来到她的身旁,对她说出她盼望已久的话。她把在厂里刚刚照好的登记照贴在信的上面,照片上,她自信的笑着,仿佛在对他说:嗯,你要是再不抓紧,我就要去做别人的新娘子!
没想到,这居然是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那年的五月十八号,杨小龙下班后跟着她来到她的家里,说有个秘密的东西要给他。她没有睬他,他能有什么东西她感兴趣呢。回到家里后,爸爸不在家里,后妈热情的招呼了杨小龙,杨小龙对后妈耳语了几句,后妈就出去了,杨小龙跟随她进了她的房间,并把门关上了。她警惕地提醒他让他出去,他却厚颜无耻地说,他进来了就没有打算出去。当她起身要去开门的时候,杨小龙亮出了一封信,一看信皮她就知道是卫国写来,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她抢了过来,匆匆地打开,她不再乎杨小龙是不是还在房间里,她太想知道他的消息了。
看到信的那一刻,她惊呆了,这不是她的卫国,她的卫国要离开她?不,我的爱人!
信无声地掉落在了地上,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肆无忌惮地在她光滑的脸上流过。
这时,杨小龙实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对她说:“许燕冰,他不要你了,你就跟了我吧。”他那让她觉得恶心的嘴拼命地往她的脸上凑,他的手也不安份地在她的胸前揉来揉去。
无边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拼命的叫着,喊着,撕拽着杨小龙的头发和衣服,但都无计于事,渐渐的她累了,她没有力气了,她感觉自已正在跌向那无穷无尽的深渊里,没有人来救她,她的妈妈,她的奶奶,她的爱人,都离她越来越远了。
什么时候杨小龙走了,她也不知道,爸爸在院子里拿着刀要砍了杨小龙,她也不知道。最终,可怜的爸爸也听从了后妈的建议,同意把她嫁给杨小龙。
三天三夜,她不吃也不睡,爸爸老泪纵横地求她,让她想开点,杨小龙家境不错,嫁过去她不会受苦的。她有什么还想不开的?她的爱人已经离她远去了,她现在跟谁又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现在卫国骑着白马来找她,她又怎么有脸面随他而去呢。
"算了吧,再见吧,我的爱人,我的青春!"
那年秋天,她的肚子再也隐藏不了秘密的秋天,她嫁到了她无比痛恨的杨家。
第二年春节当口,小月亮出生了,为她带来了新的希望。她不在乎她的丈夫杨小龙喝酒、打牌彻夜不归,发脾气时摔锅砸碗;也不再在乎她的婆婆冷言冷语;回到娘家时,后妈对她也是百般奚落和刁难。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找她爸爸拿了两千元钱,带着小月亮南下来了深圳,希望从此逃离那个没有爱、没有温情的家庭。
后来,她得知,她后妈,因为爸爸私自给了她两千元钱,自己也带着她的小妹妹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对于木讷而软弱的爸爸,她也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
这个时候,手术室的人开了,护士推着病床出来,许燕冰走上去,接了过来。肝脏活体穿刺术,是检测肝脏状态的最好的办法,这个时候她只有多祈祷上天,让卫国从此少受些磨难,让噩梦从此远离,让他们在一起呆的时间更长一些!
许燕冰一只手平静地握着卫国的手,一只手推车病床,她微微对他笑着说:“这下你可逃不掉了,啊?”
卫国像一个大男孩一样红了脸,平时他都是远远地望着她,现在,梦回萦绕的人儿就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想再放开许燕冰的手。
他们就这样的对望着,甚至忘了病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天都还没有吃东西,他们对过去的一切都没有解释,也不用解释,时间会慢慢地给他们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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