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
小荨子趴在窗口,怔怔地望着一群同龄的孩子衣带翩翩地飞进校园。午后的阳光盈满了尘埃满落阴暗逼仄的屋子,空气沉闷地使人昏昏欲睡,荨子只是呆呆地望,渐渐地她的眼眶红润,血丝在爬,水汽在氤氲。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要生气,又为什么要伤心呢;情绪是要发泄给谁看,看了又有什么用呢——哭也没人关心的。
荨子确然是害怕交朋友,但并不代表她不渴望朋友。荨子的安静,荨子的卑微, 来自另一种恐惧。在这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一切重担都由母亲支撑。当她看见同学们兴奋地跑去他们同伴的家中去玩时,她就会想起自己那个破旧的、简直不能称为家的地方:仅仅二十几平方的狭小空间,堪堪放下一张床,一张没有书架的书桌,书桌兼做餐桌用,以及两把椅子,一个煤气灶台,此外再没有其他家具了。单独的洗手间也没有,是一个楼层公用的。由于太窄了,只要有两个荨子张开手臂,就可以从这头的墙摸到那头的墙。荨子可以在家具和家具、家具和墙壁之间形成的窄小缝隙间灵活自如地移动,母亲就做不到了,她浮肿的身子走起路总磕磕碰碰,每次从床头移到灶台,就会引起桌子、椅子连同地面的共同抗议,发出一浪胜过一浪家具划过水泥地板的尖锐奏鸣。荨子家就住在学校里,妈妈在这里做清洁工。每天荨子在楼上,从她的小窗,总能看到孩子们在夕阳半染时飞出那道伸缩门,又在次日清晨东方露白之后鱼贯而入。荨子好想好想出去玩耍,却被自卑的念头深深拖拽,在阴暗的房间寸步不前:假如他们说要来我家玩呢?假如他们看到我们家这样难堪,会怎么议论我呢?他们还会同我玩嘛,会背地里嘲笑我吗——连电视也没有的家庭,一个清洁工的家庭。在老师们人人平等的教育理念中,在学习雷锋的倡导下,七八岁的孩子们天性中仍然还是浮现了弱肉强食的凶狠,不经意露出的幼牙就能够伤人至深。
三年级开学时荨子有一周没去学校,彼时她正得肺炎,高烧不止,只好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早晚各一片头孢氨苄。一杯半温的水在床头,见底了又会迅速满上。一圈一圈的苹果皮落在垃圾桶里,剩下白玉晶莹的内里。两个。一个给荨子,一个给老师。母亲挂着局促不安的笑,向老师道歉:”家里没别的东西…您吃个苹果。“老师摸荨子的头,说些客气的话,还带来一个消息:班上转来了一个新同学。“她好像是香港来的,”老师顿了顿,犹豫地加上了后一句,很明显自己也缺乏信心,“你和她会合得来的,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做噩梦。她被班上人围起来,一张张嘴说的都是“你没有爸爸”,这时突然天上的霹雳落下来将她裂作两半,其中一半甫一分开就化为烟云了。他们还聚在一起玩她不知道的游戏,谈她不知道的新闻,用她从没有过的电子设备,参加她没钱报名的活动,做她不敢想象的远行。这种天生的鸿沟使她眩晕,使她想起站在学校最高楼的天台下眺的感觉,铅色路面五色霓虹,人如蚁车如虫,恐惧,冰冷,但又忍不住一遍遍向下望——
这次,荨子望见了那个新来的孩子。她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视线中。
那孩子背对着荨子,似乎在看什么好玩的事情,情不自禁双手高举过头顶,拍掌欢呼。荨子其实还未见过她,但确信这人就是她。千真万确,不会错的,这就是她。
做了这个梦之后,荨子就对病情好转去学校念念不忘了。香港,转学,新面孔,好朋友。这些词语在荨子心中旋转,跳芭蕾。她否认自己会跟任何人合得来,但心底有压抑不住的企盼,有莫名其妙的希望。那是一个刚来到新环境也需要找新朋友的人,一个不知道荨子是内向还是开朗的人。那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类似的心理在升初中或高中、或刚来到大学的少年们的心里,同样会出现:这里没人知道我,我要跟过去不一样,我要改变。结果总是想的多做的少。荨子水母一样敏感透明的心,对此的感受格外强烈。
荨子身体终于好转,脸色由苍白转为红润,酒窝也浮现在圆镜前。秋凉里带一点温热的九月,初阳像一个明黄的梨子从云层里跳出,鲜嫩而清新。她请母亲仔细地帮她编好辫子,单马尾太普通,双马尾太稚气,坐看右看也不满意,拆了又编,编了再拆,终于赶在上学之前,编成了两股麻花垂在肩前。原地转了两圈,侧着身子,扭过脖子看镜里的自己,脸上泛起红晕。
然而这天荨子并未见到新同学,但在同学们纷纷的议论中,还是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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