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

文｜千始

那是一个夏日的早晨。余安坐在副驾驶位，开车的是她的上司高明朗。

车在高速上行驶，他们的眼睛出其一致地盯着前方，二人都没有说话。仲夏的天气闷热。高明朗没有开空调，只是开着窗户，风徐徐不肯吹来。车内气氛烦闷、压抑。

余安本来不习惯坐副驾驶位，主要是因为高明朗不苟言笑，她憋得难受。以前高明朗开车，余安一直坐后座。

昨天高明朗告诉她，今天让她跟他一起去市里，余安手欠地上网搜了下。网上说领导开车，只有女下属一人时，女下属要坐副驾驶位，不能把领导当司机。坐前座才表示跟领导站在一起。

早上，余安堂而皇之地坐上副驾驶位时，高明朗用奇怪的眼神特意瞅了她一眼。不过，他并没说什么。余安这才心安。

余安在脑海里拼命搜索着可以跟高明朗说的话题，搜肠刮肚了一阵，她自动放弃了。现实就这么残酷，她没什么可跟她的上司高明朗说的。

高明朗开着车，忽然低沉地开口：“给我手机插上充点电。”

余安拿起座位旁边的手机，连上数据线，插到两人中间的插孔上。直到看到手机显示充电中，余安才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中间的台上。

现在是阴天，外面笼罩着一片灰蒙蒙的雾色。路两边葱郁的树木、庄稼飞快地向后倒去，被他们甩在后面。

虽然他们没有说话，可是余安心里清楚，此时，高明朗的心是雀跃的，充满希望的。现在是阴天，但是在下一秒，太阳却一下子冲破了乌云，敞亮亮地赫然挂在天空。

车内很静，余安连喘息声都没敢发出。高明朗飞快地转动着他手上的翠色佛珠，发出珠珠相碰的摩擦声音。余安的心也随着那声音忽上忽上，起伏不定。

余安知道，高明朗的心跟她是一样的，既有对今天接人的憧憬，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希冀。这样的希望许久不曾有过，从今天开始，一切都有了。

“我从来没有去接过人。”高明朗突然出声，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余安转过头，看着他的脸，由衷地笑了：“我也没有接过。”虽然他看不到，但是她知道，他一定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

在这一瞬间，二人的默契空前达到了一致。高明朗知道，余安是跟他站在一起的，她无条件地支持她。余安也知道，高明朗知道她一直是无条件支持着他的。

一点点就好起来了，总算好起来了。余安的心一瞬间突然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了。她相信，此时此刻，高明朗的喜悦绝不会比她少。她突然注意到，高明朗今天是刻意打扮过的，白色的半袖衬衫，西裤熨烫得裤线笔挺，皮鞋一尘不染。

今天，对高明朗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大日子，他才会如此郑重。

车下高速，没走多远，驶进市内。经过一片楼宇，高明朗突然说：“你嫂子在这买了房子，你知道吧？”

余安点了点头：“知道买房，不知道在这。装修好了吗？”

高明朗闷声说：“还没装修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驶在江边，离他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近。

余安不再觉得跟高明朗一起呆在狭小的空间里是受罪，更何况受罪的又不止她一个。高明朗跟她原本都不是话多的人，他们只是习惯这样的独处方式 。就算是与其他人在一起，他们也是在与内心的自己相处。想到离今天的终点更近了，余安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高明朗手中的佛珠似乎转动得更快了。

突然砰的一声，余安心底响起最后的声音：“完了。”她没有防备，又没有系安全带，身子大幅度地向前耸了一下，头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待她回过神，她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一旁的高明朗也没事。一辆出租车斜插在高明朗车右侧，与高明朗的右车头重重地撞在一起。高明朗的车头被撞瘪了，车灯撞碎了，白哗哗的渣滓落了一地。出租车的情况更为惨烈，车头撞得粉碎，地面上淌了一滩黑乎乎的油。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紧张地看着高明朗：“你没事吧？”

高明朗轻轻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没事。”

说完，他打开车门走下去。像麻杆一样高瘦的出租车司机也走下车。两人不约而同走到车前，察看各自车子被撞情况。

余安推了下车门，才发现自己这边的车门只能开一小臂大的缝，被出租车别在里面。余安再一看，自己右胳膊蹭破了一大块皮。她却顾不上，只是暗自庆幸，人没事就好。

她看着高明朗跟穿着大短裤的出租车司机站，好像在争是执到底谁的责任。旁边正在施工的人自然不肯错过这场好戏，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余安赶紧从副驾驶爬到司机后面的后座，打开左侧车门下车。

情况很明了，出租车司机左侧调头，撞上了直行的高明朗的车。余安清楚，高明朗手机正在充电，他没打电话，不存在走神的情况。自己当时一直盯着车前方。她就纳闷了，出租车司机到底是怎么开的车，会撞上他们。看司机的年纪，四十岁左右，也不像是楞头青。真是马有失蹄，人有失手。

高明朗看司机还在和他纠缠，把责任一味地往他身上推，当机立断：“打电话报警吧。”

打完报警电话，高明朗又打了另一个电话。余安听到高明朗说：“你上班了吗？在公司吗？我在海星大厦这，车被撞了，你开车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余安竟听出一丝温柔的味道。

余安直觉他是给公司的人打电话。这个人会是谁呢？她暗自揣测。

余安看着高明朗瘦削的背影，脑海里蹦出好事多磨这几个字。

高明朗站在路边，忽然对着一辆正在行驶的路虎越野车大喊着：“赵海军，赵海军。”

车徐徐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男子。高明朗急切地说：“我车跟出租车撞一起了，我要去接人，你车今天给我用。”

赵海军眼光飘向余安，余安尽管不认识他，还是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赵海军转了一圈察看高明朗的车：“我上午要去火车站送个人，下午车给你。”

“行。”高明朗说完，赵海军上了车。余安瞅着他的车尾冒出一股轻烟，绝尘而去。

余安戴着太阳镜，静静地站在路边的树荫下。高明朗围着他自己的车，一个劲地打着转转。余安的目光落在他司机位前面的台上，他的公文包敞开着口。余安走上前去，把钱、身份证一古脑地往里塞了塞，然后把拉链拉上，把包夹在自己腋下。

有车在他们对面停下。余安一看，原来是总公司的林叶子。原来之前高明朗是给他打电话。林叶子看着余安，颇有些意外：“你也过来了。”

余安冲她淡淡一笑。

高明朗看着林叶子：“你把余安送到口岸去。你知道口岸在哪吧？”

余安看着林叶子，她从容淡定，不慌不忙：“我应该能找到。”

余安想了想以下眼下的糟糕情况，主动说道：“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车过去。”

还是让林叶子留下来，帮高明朗处理眼前的一片狼藉。余安有一种直觉，高明朗此时此刻，并不想一个人呆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高明朗点点头。余安把他的包递给他，左右看看没车，迅速跑到马路对面，一直向前快速走了很远，她才停下，回头看了一下。高明朗与林叶子站在一起，而她却离他们越来越远。

余安往前走了一段，又等了几分钟，才终于跟别人拼到一辆车。

她有些忐忑地跟司机说了要去的地方，没想到司机答应得满满：“知道。”看着司机自信的样子，从早上到现在，她的心才终于找到安放的地方。

余安到了口岸，她四下一瞅，口岸外面不大的露天院子里挤满了乌泱泱的人，他们站着，坐着，或者走着，一个，两个，三五个，甚至更多人聚在一团。人声鼎沸。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在场地内值勤。

余安凑上前去，问接人在哪里？

穿着短袖制服，带着防晒袖子的人说：“就在这里，不过，你要等一个小时。”

余安看看时间，现在九点，怎么也要等到十点。她心里正在疑惑：“到底在哪里接人啊？”

举目望去，余安真正感到了一阵迷茫。她拿起电话，打给她市内的同事汪晴晴：“晴晴，我在口岸，高总让我过来接人。可是，我不知道从哪接……”

汪晴晴很爽快地说：“唉，高总愁人……那你在那等我，我打车过去找你。”

放下电话，余安瞅着来来往往的人，她不时被川流的人群挤到一边。三三两两的人自动地向入口涌去。有一个年龄大的人被穿着制服的人拦住，嘴里说着余安听不懂的话，穿制服的人终于失去耐性，对她厉声喝斥，她不服气地退下。

余安看着，突然自己像是被隔绝到一个她完全陌生的空间里，周围的人不复存在，只剩下她在茫然地搜寻。

电话突然响了，打断了余安的沉思。汪晴睛说她到了，余安一回头，正好看到晴晴拿着电话，匆匆地朝她这边走。

她赶紧挥手打招呼。

汪晴晴一看见她，赶紧跑了几步，很快来到余安面前。

余安笑了：“接人是在这吧？”汪晴晴一到，余安顿时有了勇气。

汪晴晴肯定地说：“对。高总可真行，接人就让你自己来，也不说再给你安排个人。”

“你不知道……”余安把他们在路上遇到车祸的事告诉汪晴晴。晴晴听完，忙说：“那你们是挺幸运的。不过，高总让林叶子过去，她能干啥？”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他可能寻思着让林叶子拉我来这。我让她帮高总处理一下……”

汪晴晴撇了撇嘴：“她自己发生车祸还是别人去给处理的。你都不知道她……”

汪晴晴四下瞅瞅，把余安拉到僻静处：“余安我跟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哪说哪了。我怀疑高总跟林叶子，他俩……”

余安瞪大眼睛看着汪晴晴，脸色发红，心里波涛起伏。可是，她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太过惊讶。这太不科学了。高总的审美眼光她是知道的，在她心里，她一直认为高总还是有一定鉴赏品味的。如果高总真如汪晴晴所说，跟林叶子在一起，这违背了她了解的高总的品味。

她赶紧否认：“这不太可能吧？”语气却不那么坚决。

汪晴晴盯着她的眼睛：“你都不知道，林叶子有多恶心。她跟高总说话时的语气，就跟撒娇似的。而且，你知道吗？上次他俩一起出差，报销时我发现只开了一间房。”

“高总那个人丢三落四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把发票弄丢了也说不定。”余安拼命地给他找理由。

“好，就算弄丢了。余安，你知道吗？上次一大清早，我有事给高总打电话。后来我想这事要通知林叶子。我给她打电话，电话却关机了。不一会，林叶子打电话，问我什么事。余安，你说，这事是不是有蹊巧？

余安笑了：“可能只是巧合。”汪晴晴不认同地耸了耸肩。

余安嘴上说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世上有巧合这回事，却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巧合。尽管她从内心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她却敏感地嗅到了某种无风不起浪的气息。她不能把这种想法透露给汪晴晴知道，另一层更深的疑虑却在她内心生根、发芽。

汪晴晴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原本与她无关的事？她的愤怒又来自哪儿。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可是余安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汪晴晴是关心则乱。

她不告诉汪晴晴，因为她也不想提醒她，让她发现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这一份隐藏的感情。

她只是拍拍汪晴的肩膀：“有些事情我们左右不了，静观其变吧。我还是不相信高总会跟林叶子在一起。”顺便表明自己的态度。

汪晴晴笑了：“对哈，看林叶子长那样，我也不愿意相信。”

余安没再说什么，空气中飘来一股发酵的酸味。有些感情其实与长相、年龄、地位没有关系，只是在一些偶然的情况下，自然地就发生了。人或许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感情却无法控制。

她不希望汪晴晴陷入到感情的泥潭里无法自拔。作为好友，她只能言止于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