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爱美的，我是长大后才发现的。
儿时印象里，母亲向来不喜欢雪花膏之类的护肤物。她说不喜欢闻那香味，也见不得浓白的膏脂抹在脸上，只结婚当天擦过姨妈的雪花膏。大概觉得我是个姑娘，需要呵护，母亲在集市是买了一包香香膏，专门给我用。冬季寒冷的早晨，外边一片寂黑，木窗上的用来隔风的塑料膜被风吹得嗞嗞响。爬出被窝，母亲帮我穿好厚重的棉衣，使劲抻起衣袖，叮嘱不要让水钻到衣袖里。我埋头洗脸，擦干净，母亲从高高的衣柜顶上拿出香香膏，挤到一根手指上，朝我的脸颊，额头，下巴，鼻梁点去，我仰起头，无比享受。用完母亲总细心的将袋子口折起来，立着放回原位。
母亲的手总有几裂口子，有时候渗着血。冬季里取暖做饭，离不开柴火木头。母亲从果园里捡回枝条，干枯的枝条在手里折成几节，仍进炉子，燃起生活。日复一日，手也如那枯柴般粗糙干裂。周末我们回家换洗的衣服，母亲背到河边洗，搓洗衣领袖角，时不时把手交叉夹在胳肢窝取暖。和着冷风，被冷水浸泡过的手更容易皲裂。夜里，母亲用热水泡双手，疼的吸溜，抹上点油底子，让裂口滋润些好的快，蹲在炉边烤着双手，趁热用塑料袋裹起来。她总笑说这脸皮厚多了，不管不顾也不裂，还爱出油，天然保护。母亲笑起来有一对酒窝，黑黄的皮肤掩盖了不少皱纹。
我以为母亲骨子里是不讲究的，不爱美，衣服极少，款式老气，颜色灰沉。几乎不照镜子，没有发型，更别说发油之类。甚至学校开家长会我竟不想让母亲来，觉得丢人。虽然心里抱怨，却也没要求过她。随着时间推移，我也出落成大姑娘，爱美、追潮流、讲时尚，会自己攒下生活费买好看的头饰，会跟同学买流行的护肤品，再不仅仅是那一包香香膏。母亲看到会说擦那些有啥用，学习好才是正经事。我总默默塞进书包里，背着母亲用。
大学毕业，家里孩子都已参加工作，负担减轻了许多。母亲也不再下田辛苦，进城找了临时工干些轻松的活。我在城区找了工作，与母亲租住在一起。每天早晨洗漱完毕，精心擦护肤品，根据步骤拍拍打打。母亲总好奇，瓶瓶罐罐那么多，都往脸上抹，抹那么多层不难受呀，早上的宝贵时间都浪费到这上边，不值。我抬头看母亲，母亲何时已经这般苍老，虽然染了发，可也挡不住那银色的发根窜出来。母亲的皱纹不在眼角，也不在额头，而是布满了整个脸庞，高高撑起的颧骨上也爬满皱纹。几年光阴，母亲真的老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好多。
城里的人都比较追潮流，懂保养，有的根本看不出来年龄。与母亲一同共事的阿姨都年轻漂亮，但实际年纪都比她大，就连街上偶遇扫大街的初中同学也比她年轻，母亲默默低下了头。她开始关心我的瓶瓶罐罐都是什么功效，向我倾诉谁谁说她像是六十好几，谁谁问她孙子上初中了吧，时常对着镜子摆出微笑自语真的有那么老？我拿了霜给她闻闻，不是以前的香气熏鼻了，也好推抹，也不油腻。她试着挺好，说别人告诉她，要抹水水呢，水补上皱纹就少了。我笑道，我以为您不爱美，永远也不会使这些东西。
母亲坐在窗前，慢慢道来。不是不爱美，是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爱美。从大姑娘起家里人口多，劳力少，一天起早贪黑，争分夺秒就想多挣些工分，多分些粮食。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土地，别提有多大干劲，接着孩子一个个出生，还要照顾老人，男人在外挣钱，家里就要靠母亲，为了增加收入养了家畜，里里外外一刻都不能耽误，哪里还有时间和闲钱来爱美。终于我们兄妹几人都毕业工作挣钱了，看我们都有出息了就是她最大的欣慰。
没经母亲同意，买了一套适合她的护肤品。拿到她跟前时，她指责不该乱花钱，肯定不少钱吧，她不要，她那天就随口说说，硬要我去退了。我说网上买的退不了，再说这也不贵，适合您这年纪的都不贵，比年轻人的便宜，你姑娘现在挣钱了，你随便花。母亲非要知道是多钱，我随口说了个折价，这才放心拿来研究。说明书上的字太小，母亲看不清，便让我读了给她听。她再三确认了各自功效与步骤，像心肝宝贝一样轻轻抱着放到窗台角上，说一定要放到角落里，要不然掉地上钱可就没了。夜里告诉我，心里可高兴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用这么讲究的擦脸油。我不禁湿了眼角，蒙头睡去。
母亲每天早起都认认真真洗脸，对着镜子擦护肤品，有时候会忘记护肤品的顺序，经常让我确认。会在镜子跟前仔细观察皱纹少些了没，左看看右看看变美了没有。虽说还会因为别人说她显老气不开心，效果不显著闹心，但还是会坚持认真抹护肤品，研究怎么对抗干燥的天气，学习怎么吃养颜美容等等，俨然是一个养生护肤达人。现在母亲已能与其他闺蜜一起挑选护肤品，买回来之后又心疼太贵，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我总告诉她现在真的比以前变美好多。
母亲是爱美的，不管以前还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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