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裹素

作者: b60c27b80f73 | 来源:发表于2019-02-20 21:39 被阅读42次

    1990年,南京城内正值盛春,夜里才淅淅沥沥的下过一场小雨,泥地上的浅坑里还留着些湿漉漉的水渍。

    一位老人正卖力的拖着个小皮箱徘徊在秦淮河畔,每遇到一个哪怕只是稍稍有些湿润的地方,他总要吃力的提起自己的小皮箱慢慢挪过那团小水渍,然后才弯下腰来轻轻放下,继续拖着走。也不知走了许久,久到行人都以为他是迷了路,他终于越走越偏僻荒凉起来,在见得仅剩几面断墙的破败木楼和塌了一半的老戏台时驻足了。他呆呆的望着那戏台许久,然后开始从坍塌的那一半艰难的往上爬,好容易爬了上去,木板发出瘆人嘎吱声,他却并未被吓到,依旧兴奋自在得如同在与许久未见的好友话家常一般。只是当他回手去摸时才发现,自己的行李还在台下,于是他又艰难的往下爬,拖了那小皮箱更艰难的再次试图爬上去。只是行李显然不轻,他又年老无力,待到他再次爬上去时已累的气喘吁吁,无力动弹,他只好随意往台上一坐,从残破漏风的断墙洞里呆呆的望着秦淮河粼粼的水面出了神――

    那婉转凄哀的调子仿佛还在昨日响起:

    “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那时的南京城,是即便天已完全擦了黑,城内却也一点寂寞不起来的,是河畔永远飘着一折戏曲水磨腔调的。

    远处石桥上一群小孩子嘴里唱着童谣嬉笑成一团:

    “摇大船,摆大哥,大哥船上客人多;你勿坐,我勿坐,拔出尖刀割耳朵;啊啊啊,大家坐!”

    “哈哈!”

    近处则是鳞次栉比的楼房花船,个个檐上必挂着一圈黄纸扎的大灯笼,暖红色的灯火印在粼粼碎碎的水面上,照的四周犹如白昼,借着火光清晰可见大大小小高楼微翘的檐角。

    高楼林立,却都簇拥着一雕梁画柱,结满了彩绸花团的三层大木楼,仿若君临天下一般,这楼也最是繁华热闹,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来来往往的公子贵客更是络绎不绝。

    这木楼正门梁上有一朱漆雕花牌匾,匾上以小篆书着“应月楼”三字,名字倒是雅致的紧,想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有着闲情雅趣的文人会所,却不知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花楼,来来往往的人,虽也有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们,但大多数不是来喝花酒,便是来听曲儿的。

    “啊咿呀――守的个梅根相见――”

    楼里一折牡丹亭刚刚唱完最后一个水磨腔,舞完最后一个水袖花,铺天盖地的绢花便被丢向了戏台,青衣正要欠身谢幕,偶然撇见了门口一身军装的青年正卖力向人堆里挤,试图挤出一条路穿过人堆。可戏迷们现下兴头正盛,哪里会顾及让路,那青年挤的辛苦,还要伸手扶住自己的军帽免得被挤掉,实在是慌张狼狈的紧。

    见那人如此落魄模样,丝毫没了平日里的严肃谨慎,青衣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觉察的好笑,方才戏里的哀怨愁艾以及侧头低落的那颗泪竟丝毫不见了踪影。他微微颔首行完了礼,加快步子去了后堂。

    后堂里,他坐在化妆镜前开始卸自己的头面,素手芊芊,温婉美好,可动作却是一点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的正好。

    果然,那青衣才摘了头面,正待卸下云髻,门外就响起了微带匆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就见刚才那位军装青年熟门熟路的转过屏风,摘了帽子自然的弯腰坐在了一旁的小椅上,一双眼睛盯着青衣眼前的化妆镜,也没个聚焦,就这样出了神。

    “长安少爷,你来了。”见来人不言不语,眼神却也没个着落,青衣停下了手中动作,抬眼在镜中对上了他的脸。

    “嗯……”那唤作长安的少爷听了声,也不做答,只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将手脚大大的伸展开来,痛痛快快的伸了个懒腰。

    “今日又唱牡丹亭了?”仿佛是蹦着的弦一下子松了,他懒懒散散的半依在小椅的背靠上,盯着青衣的背影问道。

    “嗯”

    “哪一出?”

    “寻梦。”青衣终于转过了身,瞧着他这副不求上进的模样,在脸上染出一个浅淡轻柔的笑。

    “啧,这来来回回也就这几折戏,无非是些情情爱爱,连花样都不带换的,他们也不嫌腻味!”像是在记恨刚才挤的辛苦,长安撇了撇嘴就开始抱怨,丝毫不顾及他其实是将自己也骂了进去。

    那青衣听得这话,嘴角的笑更深了几分,媚眼弯弯如月,连带着还未来得及卸下的粉黛都开出了一朵桃花来。于是,他明知故问:“怎么,长安少爷有烦心事?”

    “我又不是外头那些个闲散人,一天天上赶着来你这里听戏喝酒,心里没半个不痛快……”

    “长安少爷这是哪里话,都是冒冒失失就生而为人,免不了都要苦苦挣扎一番,只要是活在这世上的,有哪一个不是一面脸上带着笑去待人接物,一面却跌跌撞撞走得辛苦?”

    “怎么?连堂堂南京城里的名角儿江华生也有觉得辛苦的时候?”他抬眼盯着青衣眼角被晕出来的阑干,他知道,这是泪痕。

    华生被他盯得有些发虚,于是转了身子,侧坐在椅子上拿起了桌上的头面,开始整理有些打结的流苏。“我那是戏里,戏里悲喜繁华富贵,一下戏台就都成了空,作不得真……”

    “哦?那如何才作得真?”

    华生理完了手里的流苏,将它们一一收回了妆匣子里,眼角流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看似不经意的说到:“自然是要像你陆大少爷,军老爷的独子,有权有势,即便是来喝个酒,动动嘴的功夫,就能让这南京名楼都改了名――这样厉害的人物,才作得真呢!”

    “……”长安被噎到说不出话来,偏头苦笑,他就知道,他准又要拿这事取笑自己。当年自己年少轻狂,约了友人来这花楼里听戏喝酒,借着三分醉意,将这楼“得月楼”三字改了“应月楼”,说是“得”字未免张狂了些,不若“应”字来的友善雅致。本是醉酒后的胡言,哪知却被这楼里的花妈妈听了去,想是为了巴结自己,竟真的改了。自此,这事便一直被拿来当做茶饭过后的笑谈,论是谁听了去,都是要取笑一番。

    可还未等到取笑,却见华生望着雕花窗外来来往往的秦淮画舫先出了神,凉风习过,还依稀可闻伴着丝竹琵琶浅浅吟唱的秦淮小曲儿,歌是用苏州话唱的,甜糯亲昵,像极了吴侬软语。

    “只是如今国难当头,深渊在侧,这繁华昌荣的画卷又能鼎盛到几时?花楼画舫里的这些旧词新曲又能唱到几时?却不晓得这繁华盛世可作也作不得真……”良久,华生说道,像是询问,却又更像是自言自语。他还是望着秦淮河,望着粼粼的水面,望着那被打碎的阑珊灯火。

    若不是他一直看着华生,看着他喃喃开口,诺诺闭口,长安几乎都要怀疑那段话是不是自己的幻听了。只是,他即便是听见了,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于是气氛一下子就诡异的安静了起来……

    “裹素”好久,他开口叫道。他站起身来,认真的望着华生的后脑勺,等他一转过身,便可对上自己的眼。

    华生明显一愣,这是他的本名,自己还是婴孩时沿着秦淮河顺水而下,除了一个当做浮船的小木盆,周身就只余一块素白的麻布藉以裹身。他就这样被楼里的花妈妈给捡了去,因而随意取名江裹素。直到后来他唱昆曲出了名,成了角儿,才改了如今的“华生”,寓意他这一生,生于繁华,傍于繁华,守于繁华。

    这名子,已许多年没人用来唤过他了,即便是他陆长安也一样,想来也是,比起“华生”,“裹素”二字实在是过于凄清凉薄了些,旁人自然不喜欢。

    他终于转过了身,也认真的望着长安的脸,等着他说下文,一双桃花眼竟是深沉得水亮水亮的。

    “……我此番前来,是来告别。我……我要去打仗了……”长安看着他的桃花眼,不知怎的,一时竟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华生或不可察的微微一怔,随既一个莞尔:

    “那我在这秦淮河畔的老柳树下埋上两坛江南春,带你归来,我们痛饮。”

    华生在他进门时就注意到了,他今日穿着军装。自然没有人会穿着军装逛花楼,他必是来告别的。

    长安戴回他的帽子正了正,又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和衣摆,深吸了口气,又是一副严肃谨慎的模样,然后果断转身,绕过屏风,朝门外走去。

    只是走到门口,他一顿,也不转身不回头,就万分郑重的答道:

    “好”

    ……

    好,他说好。

    南京城里的名角儿江华生就守着这个“好”字守了许多年,守到他埋的江南春都成了泥;守到这秦淮河畔的花楼画舫都作了土;守到这繁华唱曲不再;守到南京城破。

    他还是唱过许多戏,也唱过许多遍牡丹亭,每每唱到“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他还是会侧头掉一颗泪,也还是会在眼角晕出一行阑干来。只是,只是啊,这些都是戏,戏里悲喜繁华富贵,一下戏台就都成了空,作不得真。

    ……

    破败的戏台上,老人跪坐在地上,周围一一排开许多黛青桃红的胭脂粉黛,打开的小皮箱里还有一套整整齐齐的水袖戏服和那微微打结的流苏头面。他着了戏服,戴了头面,又对着小圆镜子为自己描着桃面妆。他做得极仔细,哪怕他已皱纹遍布,哪怕他身形佝偻,但他还是做的极仔细。

    上完了装,他走到一边,微走半跨台步,手捏一个花指,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婉转圆润,竟不失当年风采。

    他想,自己这一生何其可笑,明明生来素布裹身,却偏偏取名华生,妄想与繁华相系,实在不自量力。

    过一会,他又唱“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然后他侧过头,秀眉半蹙,朱唇轻抿,掉下一颗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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