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秋 第一章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新凉之二

凉  秋

第一章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新凉之二

六年后。

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骆如念感觉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快速摇晃并漂移着，在一股强大吸力的牵引下，她似乎每一秒都在下坠。这种无法控制自身的不安让骆如念非常不自在，甚至感到恐慌。尽管脑袋极度眩晕，身体又乏，她还是强打精神睁开了眼睛。

这……是个船舱？我在一艘船上？

摇晃不已的身体和不停歇的流水声似乎佐证了骆如念的猜想。一片漆黑之中，她隐约看见头顶上方三尺开外的地方，有丝丝光亮一晃一晃地透进来，似乎那是个被布帘遮挡着的小窗户。她努力用手臂撑起身体，伸出右手循着光亮来处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果然摸到一块软布。她心里一喜，赶紧用力去拉扯软布，想让那光亮扩大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就在这时，骆如念听见船舱外有人在说话，他那雄健却饱含沧桑的声音仿佛具有神奇的穿透力，一字一词都钻入她的耳朵里。

她瞬间震惊了，因为她听见对方用字正腔圆的古代腔调，吟念了几句自己无比熟悉的古诗：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这是苏轼暮年被贬惠州，途径江西惶恐滩时所写的诗，和他或豪迈或婉约或田园的轻快诗词相比，这首诗处处流露着凄苦忧愤的气息，即使是尾联的洒脱之言也不能消除全诗的沉郁情绪。因为爱慕苏轼，骆如念在阅读其作品时总习惯情感代入去感受他的心情心境，尝试与他同频共振。但这首诗第一次读来就让她倍感悲怆心疼，不忍卒读，没想到此刻竟与此诗不期而遇。

毫无由来的，眼泪顺着骆如念的脸颊轻轻滑落，内心涌出无比的冷寂苦楚。啊……这时候要是再配上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的配乐，这搭配——那可是足够煽情的电视剧场景啊！

骆如念入了戏，然而仅存的一点理智开始疯狂敲打她的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为什么听见他吟诗我就要哭？骆如念深知自己多愁善感容易落泪，但这显然不符合职场精干女性的修炼标准啊！

    骆如念甩甩头，强行用意念恢复了平静。我了个去！最近职场的种种遭遇，确实让她重新捡起古文书躲在唐诗宋词和历史典故中陶冶性情，平心静气，难不成因为最近浸润在诗词里入了魔，连别人说话都听成古代腔调啦？！

    还是……听错了？

    骆如念的脑子里突然冲进无数个相互矛盾的念头，想得她脑壳疼。但就在这万花筒一般的繁杂中，她想起以前看过的小常识：当眼睛不好使的时候，其他感官的敏锐度会自觉增加以弥补视力不足。而在刚才一片漆黑、目不可视的环境中，那男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地流入她耳中，骆如念非常肯定：一、他的确吟念了《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一诗；二、除了《百家讲坛》里讲解诗词的诸位老师，她从没有在生活中听见过这样的说话腔调。

    要揭开这个谜底，看来不能靠掀窗帘了！骆如念把眼睛投向正前方——根据声音来源判断，他应该就站在船舱外。

巨大的好奇把所有困倦一扫而空，骆如念起身扶着船舱内壁慢慢地走到舱门处，轻轻掀开门帘……

一位身材高大，头戴冠帽，身着长袍的男子背对着骆如念面江而站，大概是听见背后的声响，他回头望来……

黎明未至，夜色仍深，山里江上一片灰蒙，刚从黑暗中走出的骆如念眼睛发蒙，一时看不清他的容貌，眯缝着眼睛想看得清楚一些。这时他已经转身向骆如念走来，醇厚的声音随着步伐愈加接近。

“早起雾重，汝当添衣。”

天哪，我这入戏的病不轻啊！怎么听到的每句话都变成了文言文？眼看那高大的身躯愈发靠近，骆如念的理智显然已经来不及为自己的走火入魔作出分析，除了愣愣盯着浓雾中逐渐靠近的他，头脑一片空白……

叮铃铃……

一阵突兀但清晰的仙乐响起，成功吸引了骆如念的注意力。她歪着头努力思索着：致爱丽丝？西洋风？这画风也转变得太快了吧！

等等，他呢？

骆如念赶紧转头想把他看清楚，猛然的扭头动作之下，脖子一歪一挫，强烈的刺痛让骆如念惊叫出声，眼睛瞬间瞪大：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蓝色花边的蚊帐，描画着渺渺星空的天花板，床头边的橙色恐龙布偶……还有显然从床头柜上手机里播放出来，兀自响个不停的“致爱丽丝”起床铃声。

 好吧，原来是在做梦。只是，做过的梦千千万，国风类型的梦可是头一回！骆如念颇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特别是想到差点就可以看清那男子的容貌，心里对这不识趣的闹钟满是怨怼。转念一想，好吧，也许不能怪闹钟，毕竟物随主人，嗯嗯……它的主人……貌似也不是个识时务的主（手动狗头）～

 《致爱丽丝》不屈不挠地再次响起，骆如念伸手摁掉闹钟，随意瞥了一眼日期，星期五？对哦，昨天接到通知，说品牌企划部的下季度企划书今天要过总经理办公会，身为部门经理的她要代表部门作专题汇报。近来公司的高层氛围对骆如念并不友好，偶尔一次向领导层汇报工作，可千万不能迟到呀！

职场狗特有的工作习惯（求生意识）让她瞬间无比清醒，骆如念一个激灵坐起来，与此同时，一阵让人头昏目眩的牵扯和疼痛从脖子急速传输到脑袋——她发现脖子僵直不受使唤了。

骆如念意识到：她落枕了！

虽然脖子痛得要命，但想到早上的汇报任务，强烈的责任感（卑微的谋生欲）让骆如念不是先考虑挂号求医的事情，而是立马拨通了副手曼妮的电话——没办法，只能请她江湖救急代为参会了。

电话接通，待曼妮听清骆如念的意图，电话里立即爆开她那可撼山可震海的大嗓门：“姐们，拜托你了，我不是已经请假，从今天开始陪小孩毕业旅行一个星期吗？上周你就签批了我的请假审批表，你是不是昨晚玩得太嗨，搞得自己失忆啦？”

是咯，骆如念想起曼妮请假的事情，是有这么个情况，怎么这么凑巧……好吧，她不会告诉曼妮，自己昨晚做了一个国风版的梦，为了伸长脖子看清梦中的男子，所以整了个落枕和记忆混乱的后遗症。她看了看时间，赶紧结束通话，快速思考怎样应对会议。

曼妮不在，骆如念又不敢找一般的管理人员去汇报——没准会被批评说她怠工，特别是在如此艰难的时间节点上，更不能给有心人落下口柄……罢罢罢，还是自己硬着头皮上吧。

她打开衣柜，在清一色的蓝色系衣服里，挑出那套墨蓝色带旗袍围领的职业套裙——这时候穿着有围领的衣服，多少可以掩饰一下脖子的异常。

这天早上，当骆如念努力扯着脖子走进公司大堂时，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尴尬，或者说，是羞耻——她打满鸡血孜孜追求的职场形象里，并不包括一个歪脖子大妞。而她想到一会还要以45度的独特脖形在公司众位大佬面前作工作汇报，除了想死，已经没有其他奢求。

从大堂门口走到电梯间的二十米，骆如念感觉像第一次爬庐山那样步履维艰。她既要在保持身体平衡的情况下，努力控制脖子形态端正笑容如常，还要在脑海里不停预排汇报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状况，思考应对之策。

 当她使出顽强意志揪着显然更受地球吸引力诱惑的歪脖子，瞪着一双大眼微笑自若地走向电梯时，电梯前一名高瘦男子回头望了她一眼——仿佛同时接到指令，他们的表情瞬间生硬起来。

生活的惊吓总是无处不在。在如此狼狈的时刻，骆如念遇见的第一个同事，居然是公司里她最不想看见的那个人。

高泉，年前从银河集团其他公司平级调来朗月的公司副总，骆如念的分管领导。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调来朗月后就对骆如念明里暗里各种刁难坑害，整个就是八字不合的对抗架势。

起初，骆如念以为是自己日常工作汇报不够殷勤，工作态度和表现得不到他的认可，于是除了每周一的固定汇报之外，每逢重要、次重要工作她都提前上报请示。而品牌企划部近期重大项目特多，频繁早请示晚汇报的做派，无疑给选择性社恐患者（生人拘谨，熟人发癫）的骆如念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精神压力，简直是让她去领跳广场舞——都是半表演嘛，不过一个为兴趣，一个为生活。

尽管骆如念已经十分注意下属礼节，可高泉对她说话的腔调始终阴阳怪气不着调，对她的工作也总是鸡蛋缝里挑骨头——没碴找碴，以往在公司里赞誉颇多的骆如念经常被他批评得一无是处。

如此反复，骆如念终于看清高泉的敌对态度，就此放下与他搞好关系的想法。没辙，她从小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直肠子和硬脾气，她有进取心，但她也有原则，即使见多了谄媚讨好后的青云直上，也听闻了女性快速晋升的粉色阶梯，但她依然立志要以大象的忠诚执着、黄牛的勤恳实干、长颈鹿的突出业绩作为升职资本。于是，除了必要的工作汇报，骆如念对高泉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而他对骆如念的职场倾轧愈发赤果果和严重。

垃圾人一直有，这个特别可憎。虽然骆如念工作后也经历过排挤和欺压，职场之路走得磕磕碰碰，但像高泉这样毫不遮掩、层出不穷的针对打压真是头一回见识。没错，就在当下，骆如念遇到职业生涯以来最大的考验和挫折。

作为苏轼的骨灰粉丝，骆如念有着苏轼“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的天真浪漫，上个厕所都能和清洁工唠上几句，在公司里人员颇佳。这段时间大家都看出她不受高泉待见，其他部门的同事乃至清洁工大姐每次和她聊天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看见高泉就赶紧走开避嫌。

俗话说，不怕县官只怕现管，骆如念渐渐习惯一看见高泉就远远绕道走开——终究人家是上司，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是，在这等电梯的狭路里她避无可避。唉，都是被落枕扰乱了注意力，不然以她从小善于看背影认人的功力，要是早留意到他，她会在大堂里各种磨蹭拖延，尽量避开碰面。

眼看距离愈近，骆如念的步伐愈加缓慢。从刚才他们对视的那一刻起，她就感受到高泉全身散发出来的排斥电波，而她又何尝不是万分抗拒？作为下属，虽然他们之间过节如山在立，骆如念知道自己应该学学那些笑里藏刀的做派，对着他甜甜一笑，殷勤问候：“高总早。”但苍天作证，她做不到。望着面前的高泉，想起他的诸多敌对和刁难，骆如念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于她，能控制自己没有脱口骂他“小人！阴谋家！”已经是功力见长。

突然，后面冲来几位赶电梯的同事，骆如念趁机站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同事背后，避开了和高泉近距离面对的境地。她舒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地远离他站着——作为一位落枕人士，天知道要保持这端正的姿态有多难！

 电梯来了，骆如念刻意走在队伍最后进了电梯。眼看电梯门即将合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等等！”

靠近电梯控制板的同事赶紧按下开门键，与此同时，一只涂着鲜红指甲的肥嫩大手插进电梯门缝。在物体干扰和开门指令的双重指挥下，电梯门重新开启。

 真的勇士，敢于直闯即将关闭的电梯。骆如念惊叹地摇头，对这位舍命阻梯的勇士满怀惧畏。等到梯口打开，一位有着南瓜脸、三角眼、薄嘴唇，正努力把脸上所有赘肉都推挤到脸颊上部，以彰显灿烂笑容的中年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哦，非洲鹮。

落枕带来的眩晕瞬间加重，骆如念不自禁地恶心想吐。

她叫卢菲，同事们大都叫她“芦花鸡”，毕竟以她喜欢炫耀和喧哗的性格，与下个蛋就到处咯咯叫的芦花鸡再相衬不过。不过骆如念的老姐妹，市场营销部的珍娜有一次看到《动物世界》里的非洲鹮，觉得卢菲身子壮两腿细的身材，以及喜欢在挑逗和作死边缘试探的风格神似非洲鹮，果断给卢菲取名为“非洲鹮”，从此成为她和骆如念的交流暗语。

此刻，平日里昂首挺胸、走路带风、眼睛望天的非洲鹮一进电梯就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向高泉问好。

“高总早啊！吃过早餐了吗？听说今天公司饭堂有核桃包和红枣糕，我一会去买早餐顺路给您带两个？”

这一气呵成的问候速度，难不成是因为看到高泉进了电梯，所以才要奋力冲进来？

骆如念心明眼快，瞥到非洲鹮正把手里的保鲜盒拼命往提包里塞的小动作，以及保鲜盒里一抹红枣糕特有的红色——这女人也太会来事了，明明已经买了早餐，为了讨好领导还说得这么随意。

高泉显然很享受，也很习惯她的热情和贴心。

“可以啊，今天正好没吃早餐。”

“好的好的。”

非洲鹮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其他同事都低着头假装刷手机，站在电梯门左侧的骆如念忍不住对着墙壁翻了一个凌空720度，难度系数5.0的白眼。

也不怪非洲鹮这么得意，毕竟大家心知肚明这种“帮领导买早餐”的事情其实意味着一种特权，彰显着信任和支持，不是谁都有资格去跑这个腿的。万一所托非人，某天心生罅隙或者心情不爽就在饭菜里放个巴豆或者鹤顶红、断肠草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而非洲鹮显然深谙此理并极其自得，她脸上的骄傲之情眼看就要满溢出来淹没整块美洲大陆，为清除地球霸权主义做出卓越贡献了。

非洲鹮展示主权般微笑着昂头左右打量，直到转头看见骆如念——那张笑脸立刻由阳光暴晒转为大雾，加上快跑流汗导致脸上厚粉纷纷掉线罢工，一张灰沉沉、湿哒哒的油脸完全可以媲美广东回南天气的渗水黑墙。非洲鹮下意识侧身，双脚不自觉往高泉方向挨近，空余半边巨臀对着骆如念。

非洲鹮的反应被骆如念尽收眼底，她的脑海里立即跳出一张带着问号的黑人脸……what?翻个白眼就可以啦，用得着做得这么明显吗？

她想起自己刚升任部门经理时，非洲鹮热情活络关怀备至亲热无间的情态。等到高泉调来公司，非洲鹮敏锐地发现高泉对骆如念的敌意，除了积极向高泉示好之外，她立即见风使舵对骆如念形同陌路冷眼相对满怀敌意……

人啊人，在利益面前到底可以有多少张面孔？

骆如念暗暗摇头，联想到高泉办公室里那条“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挂幅，看来非洲鹮真是深得高泉真传，而她已经见怪不怪非洲鹮的变脸。她又想起别人描述过应酬场上非洲鹮和高泉亲密拥舞的场景，虽然脸上毫无波澜，恶心反胃的感受却越发强烈。

电梯到了15楼，非洲鹮率先冲出电梯，一路小跑冲回办公室。骆如念将要走到茶水间时，非洲鹮已恢复轻装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她跑得那么急促慌忙，眼看就要撞上端着咖啡从茶歇室里走出来的珍娜。

“啊！”

珍娜大叫一声，及时刹脚用手护住咖啡杯。望着一骑绝尘的非洲鹮，她一边用手拍着胸口收惊，一边对着骆如念使眼色，低声骂起来。

“死非洲鹮，跑得那么急要去参加非洲大迁徙啊！”

“哈哈哈，非洲大迁徙……”

骆如念爆发出这天早上第一次开怀大笑，连落枕的疼痛都好像减轻了。

“这想象力真有你的……《人与自然》应该请你去写解说词。”

“不是去参加大迁徙，那肯定是去拍马屁咯！”

珍娜呷了一口咖啡，掸了掸身上那件时下最流行的黑底白花茶歇裙，慢悠悠地说。

骆如念瞪大眼睛，不禁竖起大拇指。

“料事如神！这都给你猜到？”

“哪里用得着猜。这种秦桧再世、高俅投胎的角色，除了给领导跑腿争功表现，还有别的事情能让她这么卖力吗？”

骆如念眨了眨眼睛，用手在头上比划一下高度。珍娜心领神会地抿嘴笑着，身姿婀娜地跟着骆如念走进办公室，转身关上门。骆如念走到大班椅上坐下，珍娜把咖啡杯放在茶几上，半倚着办公桌说：

“听说很快要作新一轮部门人事调整，有消息说曼妮要调走，你们部门副部长位子空缺，你知道这个事情不？”

“人力资源部有过来征求我对部门副部长人选的意见。”

“那你怎么想？”

“我现在哪有条件想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啊。”

骆如念微微叹了口气。她怀念从前分管领导杨姐在任的日子，至少还有个与高层沟通的渠道。杨姐退休的时候她很是不舍，但想着只要自己努力工作多出业绩应该也没啥问题，谁知道调来个处处给她穿小鞋的高泉，从此日子步履维艰。她的眼前似乎看见高泉阴郁的表情和斜睨的眼睛，忍不住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副手就是左膀右臂，人选很重要！你要不要考虑去找莫总谈谈想法？”

“我当然知道副手的重要性，只是……虽然大会小会上有向莫总汇报工作，但以前单独汇报都是跟着杨姐去的。平时我和莫总也没什么来往，现在一去找人家就提想法，这样不好吧。不过……”

骆如念转头看着珍娜。

“你愿意调过来吗？为了你，我可以去找莫总申请。”

“别！”

珍娜干脆利落地一摆手，坚定表明她的态度。

“我还是呆在市场营销部好了，拉了几个客户签了几张单，大家一是一二是二摆上台面公开算账。不像你们品牌企划部，整天写个方案啊搞个活动啊，还要为写谁的名字想来想去，还得防着那些不知从哪里丢来的明枪暗箭，整天谋来划去的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在谋划工作，还是在谋划人？”

“谋划工作和谋划人，这能分得清吗？”

想到高泉防不胜防的责难，骆如念喃喃自语起来，不知道是在回答珍娜，还是说给自己听。

珍娜俯下身子，压低了音量。

“听说非洲鹮靠上高泉这棵中树，这次想升职到你这里当个副部长。”

珍娜顿了顿，向来嬉皮笑脸的她正了正表情。

“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妹子，她不但是个眼线，还摆明是来挖坑的……现在杨姐不在公司，你得多想想办法。”

珍娜说完，捻起咖啡杯又扭着蛮腰走了。骆如念窝在大班椅里沉思了许久。珍娜说的没错，但，我有阻止非洲鹮调过来的办法和能力吗？

她站起来踱步思考许久，末了走到办公桌前打电话。刚放下电话，手机闹钟“叮铃铃”响起来，提醒开会的时间要到了，她赶紧稍稍整理资料出门。

骆如念是第一个到达会议室的，她特意挑了直长桌右边第一个位置坐下——这样当她右手拿着激光笔指点幻灯片时，右倾的脖子不会过于出戏。

骆如念坐下来又整理了一遍会议材料，参会人员陆续进来，高泉也紧随公司总经理莫非进了会议室。骆如念瞥了一眼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来的身影，假装低头看材料，心里默默忖度着。

珍娜叫她直接去找莫总提想法的建议不无道理，但是最近被高泉挑刺多了，她的警惕意识也空前拔高。记得杨姐说过，莫总是个放权型领导，管理风格偏向抓大放小，属下部门的日常工作主要通过分管副职推进。由此，他非常注重领导班子团结，或者说十分重视笼络副手。当初杨姐任副总时，他对杨姐礼遇有加；高泉调过来后，骆如念留意到他总是紧跟莫总，莫总对他也非常客气。所以，如果高泉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品牌企划部，在没有确定莫总对高泉的态度之前，她贸然去提个人想法恐怕会适得其反。以前有杨姐带着，她只要专注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行，高层沟通方面自有杨姐考虑安排。可是现在杨姐退休，敌人环伺，她只能凡事多个心眼了。

骆如念按照会议议程汇报完工作，看到莫总微微颔首准备讲话。不期然地，会议室里响起高泉阴阳怪气的声音。

“最近品牌企划部的工作效率很低啊，下旬吉祥广场新品发布会的企划案怎么还没拿出来？”

“是吧？怎么回事呢？”

高泉的突然发难和莫总的疑问，成功把参会人员的目光都聚到骆如念身上。

空气瞬间凝滞，骆如念觉得脖子僵硬地难以动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一切可以坑害我的机会——幸好我早有准备。

“高总，吉祥广场的新品发布会方案，上周四我已经通过秘书呈送给您，这是方案的文本，以及当天的文件签收表。”骆如念把方案内容和签收表先后投放在投影仪上，众人看看屏幕，又看看高泉，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高泉的脸色由红转白又转黑，嘴角微微抽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抿住了嘴。

“看来高总最近工作繁忙，个别细节关注不足也正常，哈哈。”

莫总赶紧打圆场给高泉台阶下，高泉讪讪地陪笑着。

骆如念心里想，“高总最近工作繁忙”个鬼！为了防着高泉会上作怪，会前她特意把近期的工作细节都撸了一遍，还特意打电话问秘书安琪，高泉有没有批阅吉祥广场发布会企划案。听到安琪说他最近心不在焉，桌上一沓文件几天没动，骆如念就赶紧把方案和文件签收表找出来防备着，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高泉想挖坑反被将军，骆如念正暗自侥幸，但深知自己当众反驳高泉，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高泉又幽幽地发话了。

“近期我们朗月公司要发布的新品比较多，品牌企划部的宣传力度不够啊。我看邈星公司最近的宣传攻势很是强劲，大家是兄弟公司，我们可不能给人家比下去了。”

高泉说完，看戏不嫌事大地斜眼看着骆如念，一众视线又随之打在她身上。

骆如念垂着眼帘整理手上的资料，毕竟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住她被气得发抖的双手。

好你个瞒上欺下，说话罔顾事实避重就轻挑着讲的高泉，你到任之初就强调要加强品牌企划部的工作创新力度，可行的做法意见提不出，只会不停增加工作强度：新品发布会从每月一次增加到两次；公众号的更新频率从每周两更改为三更，每更三篇推文增加为四篇，还要求每更至少要有一篇阅读量超十万，点赞过三千。同样的人手，工作量增加两倍，所谓的职场压榨不过如此。再说了，作为分管领导在公开场合不为属下部门说话撑腰，反而一昧发难批评，这不摆明背刺吗？狡诈恶毒如厮，也真是没谁了！

每每思及于此，骆如念就气得不打一处来。但她深知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好好反击。

她在职场里摸爬打滚数年，高泉这种敌对态度和挑刺行径，她当然明白他使的是阴招：要不加以精神和身体折磨逼你主动走人；要不就给你使绊设套害你犯错被炒，毕竟传闻说高泉每到一个新公司，总喜欢设法逼走下属部门原负责人，扶植亲信上位以实现全盘控制。她不是没考虑过申请调离部门，可是品牌企划部大部分员工与骆如念多年共事，合作愉快，众人私下都暗暗给骆如念打气，希望她能继续hold住大家。而她对品牌企划部也确实饱含感情，重压下只能身先士卒挑起重活攻坚克难，其他同事也跟着没日没夜地赶项目，硬扛下这段时间的超量工作。

骆如念心里清楚，长时间的超负荷工作对身体伤害很大，现在部门同事跟着她死撑并非长久之计，她不愿意也不忍心拿大家的身体健康涉险。明明知道这是毫不掩饰的职场霸凌，但职场里“事情办不办成再说，首先态度要端正”的游戏规矩高悬头顶，她只能计划先咬牙拿下今年指标，待采集到相关数据后，年底再向公司领导层递交报告，详述实际困难以申请减少工作任务或者增加人手，以免一开始推辞而落得个“不配合工作”的罪名。

现在高泉半句不提品牌企划部的工作强度问题，反而拿效率说事又硬套罪名，摆明又在故意找茬！罢罢罢，既然他屡屡刁难没完没了，我也只能撕破脸皮当众反驳了！

骆如念深吸一口气，缓缓出声。

“刚才高总提到的问题，我这里正好有一些数据可以回应。”（骆如念心里说，才不是正好呢！为了防着你找事，老娘半年多来每个月底都额外做了一堆报表，就等着今天来堵你嘴巴！）

她在投影仪上投放出一堆报表。

“我们和邈星的品牌宣传途径主要是新品发布会和公众号。这份是今年上半年我们部门工作项目完成情况和去年同期的对比图。从指标上看，在部门人手没有增加的情况下，我们部门今年上半年新品发布会和公众号的完成任务数同比去年分别是200%，两项增幅均为100%。渺星公司品牌企划部的工作情况我们也去了解过，这份是我们搜集到的他们工作项目完成情况表。其中上半年新品发布会他们组织了14次，比我们多组织了两次。但是……”说到这里，骆如念故意加重了语气。

“他们公众号的推送频率还是每周两更，每更三篇推文，上半年我们总共是推送了288篇推文，而渺星公司是144篇，比我们少了144篇，同比少100%。其中，我们公司公众号推文中阅读量超过十万的有156篇，点赞超过5000的有89篇；而邈星公司同比分别是87篇和50篇，同比分别少79.3%和78%。从以上数据来看，我们除了新品发布会的次数比他们稍少，我们公众号的推送数量和点赞数量全都大幅超过邈星公司。但……” 骆如念故意停顿了一下。

众所周知，自媒体时代流量为王，公众号的扩散面、渗透力和影响力显然不是新品发布会可以比拟的。迎着众人半是赞许半是疑问的眼光，骆如念耸了耸肩，一字一句地说，“邈星公司还有一个指标是比我们高的。”她轻轻弹出最后一个图标：

“他们企划部今年初补充了两名新员工，目前人数总共是十五人；而我们企划部，只有十二人。”

说完，骆如念如释重负坐下，她的发言事理清晰，数据充分，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就由听众自行判断吧。

嗯……

会议室里响起阵阵低沉的赞许称道声。

一切不言而喻了。

骆如念没有去浏览大家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除了某人之外，其他人投来的赞肯目光。她低着头，整个肩膀都松弛下来，好像脖子落枕的症状也消弭了。

够了，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扯什么幺蛾子了。

她暗暗想道，剐千刀的高泉你要是敢继续在这里挑刺，老娘也没有力气和你费口水，反正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惹急了我……

骆如念思维极度跳跃，咬牙切齿地回忆着拳击教练教她的那些搏击招数：肘击、上勾拳、下勾拳、高扫腿、低扫腿、回旋踢……脑海里热烈YY自己面目狰狞，玩命暴揍高泉的场景，光想想都觉着恣肆酣畅。

会议室里突然有人开始说话。

“那个……”

正在自嗨的骆如念眼睛立马直了，瞬时惊出一身冷汗，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天哪，那恶人到底有完没完，难道真的要逼我变身为复仇大妈，整出个会议室当众斗殴、寻滋闹事的局面吗？！

“骆经理，你们部门上半年干得不错啊！”

哦，这是谁在说话？

骆如念抬起头，那个正一脸可亲笑容看着她的人……是莫总？

“我正想说，你们上个月有篇讲穿越的公众号软文反响很不错，阅读超过十万，点赞超过6000了。上周我去打高尔夫，几个球友都说起这篇文章，名字叫……”莫总沉吟着，细长的眼睛在眼镜后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骆如念赶紧补充：“《跟着李白逛唐朝》。”

“对，跟着李白逛了一回唐朝，连带着把咱们公司唐朝文创都串着介绍了一遍，这个思路很好，可以延伸下去！”

“公司上个月销路最好的就是唐朝文创，环比增幅568%。现在唐朝系列已经卖断货，我们正在催产商加班供货。”

有人极有眼力地神助攻。骆如念定睛一看，是市场营销部经理倪远乐——他坐在前排，正仗着别人看不到他表情的有利位置，对她轻轻挑了挑眉。

就爱耍帅的显眼包，骆如念低头掩住笑意，不过……不愧是我哥们！

莫非瘦削的脸上难得显露了笑意，“这个数字很吉祥啊，希望我们能延续这个势头，今年销售一路大发！这样吧，你们下阶段的产品推广就延续这个‘穿越’的思路！唐宋元明清，每个月穿越一个朝代，现在到年底还有四个月，正好搞他一个系列！”

会议室里的人们都边笑边鼓掌，既是讨好也是认同莫非的设想，只有骆如念一脸呆滞地赔笑。

唉，领导轻松一句话，属下跑断两条腿。这些年品牌企划部的人员补充尽是些蹦蹦跳跳的时髦娃娃，问起国际时尚品牌最新单品的价格、卖点和行情，个个像打入过敌人内部一样如数家珍，对中国传统文化知识却不求甚解。

那天开部门头脑风暴会，骆如念灵机一动想到“穿越”的点子，本想把这篇“唐朝穿越文”的写作项目摊派下去，谁料一帮兔崽子听完任务要求，立即各找理由百般推脱，转身就蹿得比兔子还快。也是，她们平日里跑外线和做活动比较多，又不是能沉下心来看书钻研的主，要她们短时间里整理出既有产品特色又有内涵的穿越文，确实很是为难。骆如念向来体谅下属，眼看大家主观意识和客观基础都不符合要求，只好身先士卒去啃这块硬骨头，见缝插针熬了几个晚上翻历史书、搜古画、查诗词，几乎掏尽古文家底才硬生生把文章凑了出来。现在要求每个月都整一篇不同朝代的穿越文，这……

看着莫非和其他人兴奋莫名的脸，骆如念知道如果这时候胆敢当头泼冷水，推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不但会成为妥妥的朗月公敌，恐怕以后也别想在银河集团求发展了。

人在职场，身不由己——还能咋地，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呗！

骆如念心里一百万株野草疯狂拔高，表面上还得不住点头加自然微笑，就在这当口，她已经想好了自己一百天写作计划的新题目：《我在职场陪笑的日子……》

散会了，其他人纷纷起身离席，骆如念特意慢腾腾地整理资料，对于那容易吸引眼光也容易出圈的歪脖子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但今天，她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果然，会议室里只剩下她和习惯晚走的莫非两个人了。骆如念定心想了想，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莫总，请问我现在可以简单汇报工作设想吗？”

莫非抬起头，眼神透着疑问，很快又恢复平日的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以。”

“前几天人力资源部向我征求部门副部长的人选想法。前些年我们部门的主要任务是筹办新品发布会，现在部门擅长活动组织的人手不少，但精于文字整理的人员不多。考虑到今后公众号和广告软文的写作任务比较重，这次人员调整希望能补充一位写作能力比较强的同事。”

“你有具体人选想法吗？”

骆如念稍稍犹豫，理智告诉她不要说太多。

“没有，听从公司安排。”

莫非默默地打量着骆如念，不置可否。骆如念知道此时不合适再说什么，微微躬身致意道别，离开了会议室。

回到办公室，骆如念把房门掩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真累啊，明明上班才三个小时，她却觉得好像刚打完一场拉锯战，全身酸痛无比。

痛……对哦，我的落枕。

骆如念终于想起自己的落枕问题，她那被遗忘的歪脖子适时来了一波牵引痛和发晕以示抗议。不行，必须去看医生，不然这脖子真不知道要歪到什么时候了。

她扶着脖子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给部门总管打电话。

“喂，阿May啊,我下午要出去一趟，有急事你随时打我电话。”

骆如念放下电话，又撑着脖子准备走回沙发坐一会，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哟，有人下午要偷鸡啊，正好被我逮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