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骆如念身体极其乏累,但想到将要见到苏轼,心情亢奋到始终无法入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熬不住浓浓睡意沉沉睡去,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又吓得她骇然从床上跳起来,“哐”得一声撞到床板。她又昏昏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轻轻摇着她,急促的声音传入耳中。
“姑娘快醒醒,主君与两位公子要回来了。”
骆如念犹在梦境里回味,似醒非醒地嘟囔着:
“谁要回来了……可是文曲星?”
耳边传来一声爆笑。
“是啦!是苏家两位文曲星下凡,一举高中的公子啊!”
听到“下凡”两个字,骆如念整个人忽得清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天已放亮,阳光透过窗户朦朦胧胧地照进房里,眼前正是熟悉的苏家厢房。她如释重负松口气,看见松月那张努力憋笑的俏脸正担心地打量自己。
“姑娘莫不是梦见了神仙?为何张口就问文曲星?”
骆如念顾不上回答她,一骨碌爬起来问:
“方才你说谁要回来了?”
“主君与两位公子已到眉山地界,让苏安快马赶回来传信。”
骆如念急急从床上跳起来,“快服侍我梳洗。”
松月快手快脚地拿过早已备好的衣裙,又捧来一应洗漱物事。骆如念简单洗漱穿戴好,两人疾步向外走去。
史氏带着香云、苏忠、苏诚等一干家仆已在大门等候。史氏一见骆如念,快步迎上前来。
“阿姊,我已吩咐厨房嬷嬷熬了清淡小粥与小菜,又唤杂事房备了澡汤。”
骆如念点点头,“着人去街口赵二家买些红糖软粑,主房、厢房和下房里各放一些;再买些细软干草添进马厩。”
史氏听了,让香云立即去通知各处杂役。
两人交流完毕,骆如念把眼光投向站在台阶下的风尘仆仆男子。男子见她望来,立即机灵得拜倒在地。
“小人苏安给大娘子请安。”
骆如念上下打量一番,几年不见,这位童年玩伴脸圆身长壮实了不少,依稀还能看出当年轮廓。
她点头,亲切问道:
“辛苦了。此番……可顺利吗?”
苏安明白苏家大媳妇的言下之意,低头回道:
“此去赶考,主君带着两位哥儿先到益州谒见知州张安道大人,张大人与主君一见如故,又对主君与哥儿的文章极为赏识,专程修书向朝中欧阳翰林与韩太尉两位大人引荐。到了京城,两位哥儿过了开封府解试,又在礼部省试中高居榜首;其后殿试更得到官家赞赏,双双进士及第。主君与两位哥儿名动京城,达官贵人争相结交,宴请帖子已排到三月以后。那日拜访欧阳阁老回到会馆,不成想苏诚已在等候……”
苏安带着哭音道:
“主君悲恸不已,两位哥儿伤心欲绝,当即上表向官家告假,赶不及对诸位大人陈情答谢,简单打点行装即刻返乡。原道骑马快些,可主君连日不思进食气力不支,只能改了马车。两位哥儿一路悉心照看主君,面上犹自平静,可我好几回见着他们躲在人后抹泪。这一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回到蜀地主君就病倒了……”
骆如念强忍泪水对苏安道:
“回家即安,多加歇息。”
前方乡道上尘土飞扬,隐隐有马车铃铛和马蹄声传过来。
“主君与两位哥儿到了。”苏安欢喜道。
众人全踮起脚焦急张望。没过眼工夫,一辆马车居前,两骑骏马随后,后面跟着一辆拖挂马车的小型车队驶入苏家围院。深蓝色带篷马车咿咿呀呀在宅子前停下来。没等跟车的小厮上前协助,头须花白面容憔悴,身着黑色长袍的老者已拂开门帘准备下车,骑马在旁护送的两位白衫青年赶忙甩开缰绳跳下马,齐齐冲到马车旁搀扶老者。
“官人。”
骆如念听见身旁的史氏低声唤道,她看着两位俊朗帅哥,一时间犯了难。
我滴个乖乖,算起来她有五六年没见苏轼,这可是男生生长发育日新月异的五年啊,两位小哥哥身高长相轮廓远远看着如出一辙,到底哪个是哥哪个是弟,这当儿弄错可就尴尬了。
骆如念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只能领头带着众人迎上前去。眼看与三人越走越近,等她看清楚两位帅哥的模样,立即锁定了目标。
那位身高稍逊,眼睛稍大的是他!他一定是苏轼!
无他,除了没有一身仙气和绫罗长袍,这人长得和骆如念昨夜梦里所见的文曲星不是说很像,那面孔简直是一个模板印出来的——民间早有苏轼是文曲星投胎之说,看来传说果然不假!只是此刻他身材瘦削,满脸忧思形容枯槁,想起苏安说的话,骆如念愈加心痛了。
骆如念愣愣望着愈走愈近的俊雅少年,眉如剑目如星,面容憔悴未掩俊朗本色,衣衫简素不减才子风流,心跳得厉害甚至抽搐收紧,整个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说不清这是出于王弗在留守岁月里对远行丈夫的殷殷思念,还是她作为骨灰粉丝穿越千年见到偶像的狂热心悸。
她颤抖着双手向前迎上去,躬身向苏洵福了福。
“父亲。”
苏洵木然点点头。她转头望向苏轼,才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这两年——不,千年等一回的激动与感慨让她眼眶一热,她紧紧盯着苏轼,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啦啦直流。
那边厢,史氏也已经泪如雨下,她们都是受过正规封建教育的女子,知道人前要和夫君保持应有的礼节。眼泪控制不住,身体动作还是能说了算的,所以都强自压制住想冲进对方怀里柔弱哭泣的心情,只是低着头默默垂泪。
“父亲。”
史氏也向苏洵深深行礼。苏洵只是“嗯”一声就经过两个儿媳,径直往宅门走去,没走两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好两兄弟齐齐扶紧了他。
这时候苏忠也赶上前来,低头向苏洵请安。
“主君,主母灵柩已安置在祠堂。”
苏洵没有说话,面色凄苦疾步向前,一行人便急急向着苏族祠堂奔去。
远远看见祠堂大门,苏洵的脚步愈加见快,连带着两兄弟都要小跑才能扶住他。进了祠堂见着灵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苏洵猛得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娘子,娘子啊……”
两兄弟也跪在父亲身边痛哭流涕,骆如念、史氏以及一干家仆按照身份依次跪在后排伤心哭泣。一时间祠堂里哭声一片,悲痛难言。
此时已是农历六月,祠堂里摆满冰块降温,温度颇冷。骆如念虽然有着上山下海纵横江湖的巾帼气概,无奈王弗的肉身比较柔弱,这些天她操劳过度身子疲弱,适才小跑一段出汗后又被冰气一透,很快洇湿了衣襟;再加上伤心过度哭泣,身体更觉乏累,冷不丁打了个冷颤。
“啊啾!”
“啊啾!”
骆如念刚打完喷嚏,史氏也打了个喷嚏。
两个小媳妇都尴尬得不行,这时苏辙也反应过来,他回头看一眼正在瑟瑟发抖的一对妯娌,体谅道:
“你们先回吧。”
松月和香云赶紧上前扶起两妯娌,四人低着头一起退下去。出了祠堂,骆如念仍然喷嚏不断,史氏转头交代香云:
“快唤厨子煮一锅红枣姜茶,一会儿大家伙都喝些;煮好了先给阿姊送一碗。”
香云应承着,一路小跑去了厨房,骆如念用帕子捂着鼻子,闷声道:
“妹妹体贴,多谢了。”
“自家人自当互相照应,阿姊身子向来柔弱,我多担些也是应该。”
说着走到长廊尽头,两个人齐齐回望,都有点不敢相信期盼已久的团聚近在眼前。她们又望着院子外围歪倒的篱笆、杂乱的院植、满园的破败景象和萧条,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想是会好的。”史氏道。
“能和苏轼在一起,就好。”骆如念默默念着。
骆如念喝了一碗红糖姜茶后仍是头痛欲裂,周嬷嬷知道她定是体虚受寒感冒,盯着她喝了小碗白粥后又把她硬塞进被窝里。骆如念虽然觉得此刻自己应该在家公和老公身边待机候命,无奈力不从心身不由己,晕头转向之下沉沉睡去。
混混沌沌中,耳边传来一声悠扬的钟声,她霎时被惊醒,没待她反应过来,钟声又响了两下,骆如念彻底清醒了。
她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漆黑一片,一缕微光从眼前忽闪而过。她下意识伸出手四处摸索,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狭小空间,等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她定下心神细看,这才发现似乎坐在一个柜子里。日光偶尔透进柜门间隙,这才有了点点微光。
她伸手去推柜门,耳边传来“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原来柜门被锁上了!骆如念又惊又怕,一边大力推着柜门一边大声喊:
“救命,救命!”
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哐啷”两声响,听起来像是外间门闩被推开又被闩上的声音。迅疾的脚步声延伸到柜子前,一个男声在柜门前轻轻响起。
“红莲莫慌,我已参禅完毕,即刻带你出去。”
“红莲?”
这名字好生熟悉……骆如念来不及细想,更多的疑问接踵而来。
他是谁?
我为何在这里?
他为何说带我出去?
她正疑惑不已,听见柜门上“咔啦”一声,像是来人正在开锁,等他拆下锁头放在地上正待拉开柜门,外面传来敲门声。
“何人敲门?”那男子赶紧摁住柜门,佯装镇定发问。
“禀告五戒住持,明悟长老说今日园中繁花盛放,特遣小僧前来邀住持赏花吟诗。”
“你先回罢,我片刻即来。”
“明悟长老说小僧往日办事拖沓,吩咐小的今日务必与住持一同前往,否则便要责罚于我。不如我进房伺候长老更衣,快些动身。”
“不必,你且在门口稍候。”
那男子显然害怕小僧人进房,赶紧出言阻止。小僧满口应承,只是在门口候着。
骆如念自知呆在柜子里肯定事有蹊跷,始终不敢出声。这时听见男子压低了声音说话。
“红莲,柜锁已开,我且随他去,你自行离去即可。你我之事乃天大的秘密,万万不可泄露,切记切记。”
男子说完便从柜子前起身离开,骆如念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轻轻推了推,柜门果然应力开了一条小缝。她把脸凑近柜缝向外张望,只见一名风姿挺秀的男子走到房门口,开门前低头想了想,不舍地往后回望。骆如念刚好看到他的侧脸,觉得这个僧侣打扮的男子相貌似曾相识!只是他的左眼……
骆如念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男子推门而出,又转身拉上房门。听着脚步声走远了,她才敢推开柜门走出来。
眼前是一个窗门紧闭的简陋房间,房中只有一色的寡淡木质家具,而她所藏之处正是衣柜。骆如念昏昏沉沉,对刚才所见所闻仍云里雾里,看见木几上有个水盆,她想着过去找点水洗把脸清醒清醒,只往盆里看一眼,她便呆住了。
水中倒影里的她,还是那张千年不变的高额大眼娃娃脸,但这打扮……她摸摸头上的灰色僧侣帽,又摸摸帽子下的短发脚,还摸摸后脑勺的寸头,再低头看看身上的灰色僧侣服——活脱脱就是个寺院小头陀嘛!
骆如念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天爷,你到底在和我开什么玩笑!我不过就是个痴恋苏轼的弱质女子,你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改造型啊!穿越为小二娘和王弗倒算是得偿所愿,现在让我当个小沙弥又是整哪出?
“铛铛铛……”窗外传来三声钟声,一阵由远及近的零碎脚步声渐渐靠近,一个尖锐声音道:
“今日住持讲经时间恁短,和往日相比可早多了去。”
“听闻明悟长老邀住持赏花吟诗,故早散了罢。”一个厚实声音回答。
“长老好兴致!待巡到禅房,咱也听听悟悟,许长些佛性。”
“须轻声,莫让长老知晓咯。”
两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骆如念心里暗想:那个五戒住持似曾相识,这里是个寺院,而她竟然是个小沙弥……所有的事情都莫名其妙让她不得其解。既然两个僧人说眼下是巡房时间,寺院戒律多,想必少有人员走动;而她的小沙弥打扮可作掩护,不如跟着过去看个究竟,找找答案。
骆如念从地上爬起来,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左右观察,门外并无人员踪迹。她闪身出了房把门带好,站在走廊踮脚探头张望,正好看到僧人的深灰色布衫在前面转角处一晃而过,她赶紧蹑手蹑脚地跟上去。
只见两个僧人沿着僧寮一路巡查,骆如念的脚步本来就轻巧,院中的喳喳鸟叫此起彼伏,两人完全没发现她的跟随。
走过长长的僧舍,眼见僧舍尽头左边是一个荷池,右边是一个翠竹成林、花木繁盛的小花园,荷池和花园景色相映成画。正值炎夏,荷池中红白荷花并肩怒放,摇曳生姿馨香扑鼻。
骆如念一时心神恍惚,想起那时和苏家兄弟一起玩荷花诗词行令,正犹豫要不要开个小差去荷池边发发呆,就见两僧人突然弯下腰,相互示意着猫腰前进。
有情况!
骆如念闪进花园灌木丛后,小心翼翼伸头窥探。(啊,这熟悉的技能呀。)小花园对过是三间并排禅房,房型看来比连排僧寮要大些,但与住持禅房相比稍小,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明悟长老居处了。
两个僧人猫腰走到右边禅房窗前蹲下,房门正好打开,一名小沙弥端着托盘从中而出。他俩赶紧站起来假装巡房,与小沙弥一道向前走去。
看着他们三人走远了,骆如念从小花园里绕到禅房右面窗下,也学着两僧人的样子蹲下贴耳细听。
一个爽朗的声音道:
“五戒师兄,今日小暑天气烦热,我见门前撇骨池中莲花盛放,方才唤行者折了一朵白莲在瓶中,特请吾兄吟诗清话,消暑静心。”
一个沙哑声音应道:“多蒙清爱。”听来正是五戒住持的声音。
明悟长老又道:“行者,取文房四宝来。”
一清脆声音应了,接着便是细琐的走动声音。
未几,五戒住持问:
“师弟好雅兴,欲以何物为题?”
明悟长老道:
“昨日我在门前纳凉,暴雨忽至雨打荷池,不由想起前朝孟山人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又忆起那年我们师兄弟一同云游访道,互论佛缘。真个岁月忽忽如梭,心中感触良多,今日便将莲花为题,如何?”
“遵命,愚兄献丑了。行者,研墨罢。”
不多久,五戒住持道:“念。”
稚嫩的声音应了,想是在旁服侍的小沙弥念起了诗:
“一枝萏菡瓣儿张,相伴蜀葵花正芳。
红榴似火复如锦,不如翠盖芰荷香。”
明悟长老鼓掌道:
“好诗!师兄有此佳句,小僧岂得无言语乎?行者研墨。”
又是细碎的动作声,随即响起小沙弥脆生生的声音。
“春来桃杏柳舒张,千花万蕊斗芬芳。
夏赏芰荷真可爱,红莲争似白莲香?”
骆如念蹲久了腿脚发麻,听着两个酸和尚吟诗作对自然觉得超级无聊,正揉着大腿想着撤退去看别处风景。等到听完明悟长老的最后一句诗,她顿时觉得怪怪的。
红莲争似白莲香?怎么又在提“红莲”?听起来像是意有所指?对了,方才五戒住持就唤我“红莲”……还有,我之前是不是听见谁也称呼红莲来着?”
骆如念一时忘记腰酸腿痛,蹲在地上抱着脑袋苦苦思索,突然听见有人哈哈大笑起来,震得寂静的房间一阵回响。好奇心加持之下,她吐了点唾沫到手指上,轻轻在纱窗上撮出一个小洞,小心向内张望。
只见禅房如住持房间一般摆设,木桌左侧背对她站着的,是个身穿着浅灰色僧袍,低头手拿笺纸的小沙弥;桌子正位站着位身着橙色僧袍,头圆耳大面阔口方的青年僧人。此刻,他正侧着头看站在桌子右侧的中年僧人,脸上犹带笑意。
而站在桌子右侧,面对着骆如念站立的橙色僧袍者,正是骆如念匆忙一瞥所见,众人口中的五戒住持。
这个角度把他的容貌看得真切,只见他面容消瘦神情冷峻,不知是有恙还是失明,左眼用布条斜绑包裹,看着颇为怪异。面对着明悟长老的注视,他的独眼眯成一条细缝,嘴角紧抿神情阴晴不定,双手时而对搓时而放下,颇为局促不安。
骆如念越看越觉得他面熟,她正盯着五戒住持发愣,看见他对明悟长老拱了拱手,冷冷道了一声“有劳!”说完匆匆离去。
看着五戒住持推门而出,骆如念滑坐在地上。这一句“有劳”,唤醒了她的渺渺记忆——昨晚她梦见自己误入凌霄宝殿,看见文曲星因言语有失被玉帝贬下凡尘的一幕,而这句“有劳”正是文曲星和太白金星告别时说的话!怪不得她看着五戒住持总有相识之感,原来他竟是文曲星投胎转世!
记忆阀门一旦打开,记忆便如洪水般蜂拥而出,骆如念瞬间明白为何自己对“红莲”这个称呼也有莫名的熟悉感了:当她为躲避天兵而藏入荷花池时,太白金星不就把她称为“红莲”吗?
原来,一切皆是前尘缘定,她此世投胎取名为“红莲”,正是为了与文曲星再续前缘。这也太奇幻了,她因为痴恋苏轼才穿越而来,没想到还穿一送N附送了多重身份!
对哦,我既然是追随苏轼而来……那,苏轼在哪里?
难道……
骆如念皱着眉头紧咬嘴唇,脑子里涌出一个大胆假设,但她不敢相信。
“大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僧舍方向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一个小沙弥抓着张信笺,带着哭音大叫着仓皇疾奔而来。
明悟长老冲出门拦住小沙弥。
“何事恐慌?”
“五戒住持……住持他……”
“快说,住持如何?”
“适才他急急回房,唤我为他烧汤洗浴,又嘱我关门不可打扰。我在房外静待许久,未见住持唤我倒澡汤,于是打开禅房,才发现……才发现住持他,他已经坐化了……”小沙弥泣不成声。
“什么?五戒师兄圆寂了?”明悟长老慌叫起来。
“小僧不敢打诳语。我见桌上放了这信笺,写明拿给长老,就紧着拿过来了。”
小沙弥把笺纸递给明悟长老,放声大哭。
明悟抓过小沙弥手中的信笺,沉声念起来:
“《辞世颂》,吾年四十七,万法在归一。只为念头差,今朝去得急。
传与悟和尚,何劳苦相逼?幻身如雷电,依旧苍天碧!”
明悟长老念完,捶胸顿足大哭道:
“五戒师兄,五戒师兄啊,你修行数十年,可惜差了这一着!我本想点醒你,没想到你愧而坐化……如今你虽得个男子身,却长成不信佛、法、僧三宝,必然灭佛谤僧后世坠落苦海,不得皈依佛道。深可痛哉!深可痛哉!”
明悟又对小沙弥道:
“你速去准备澡汤待我沐浴,我要化身追赶师兄,好点拨他诚心学佛,早日得道!”
骆如念听到这里,手脚哆嗦得厉害,瘫坐在窗下好一会,听着周边众僧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她终于反应过来连爬带走躲进小花园灌木丛里,好一会才平复心情,思路也渐渐清晰了。
五戒和尚是文曲星投胎转世,而苏轼长得酷似文曲星,难道苏轼和五戒和尚是文曲星的不同转世?那,她又是谁?为什么她总是机缘巧合遇见他们的关键事件?
他奶奶的,我就是死忠粉追个星穿个越而已,为什么总是遇到这些生死离别的事情啊……骆如念欲哭无泪,呆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周围喧闹顿消,白光逐渐弥漫为朦朦雾气,身边的景物全在迷雾中隐没不见。
骆如念目瞪口呆看着这虚空变幻,眼见雾气中缓缓走来一位银发长须慈眉善目、一手拂尘一手柱杖的老者。骆如念心中悚惧,想钻进树丛后躲藏回避,耳边传来一声轻呼:
“红莲,何不来见过老仙。”
正卖力钻着灌木丛的骆如念停下脚步。红莲?她在这里是不是就叫作‘红莲’?那,又是谁在叫她?
她愕然转身回望,没错,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正微微颔首,慈爱地望着她。骆如念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可知你为何在此?”
骆如念木然摇头。
“你乃瑶池中先发早萌的一株红莲,日吸仙风晚受神息,慧根渐生;又得嫦娥仙子钟爱,常对你低语照拂,仙气熏陶日久遂有灵通之意。因见文曲天君常在瑶池云台俯查凡间心怀苍生,你暗自滋生情絮;待文曲贬下凡尘,自折下界寻他而去……”
骆如念听完,豁然明朗。文曲星、五戒、苏轼……原来这就是她与他们转世纠缠的原因。只是,既然她与苏轼前尘缘定,为何不能一直留在他身边,而要大费周章来回穿越呢?
骆如念还没来得及开口相问,太白金星显然已经知晓她的疑问,他长叹一声。
“文曲此世投胎为苏子瞻,受才华所举鸿翔鸾起,又受盛名之累跌弹斑鸠,命数坎坷磨难重重,若非心有所依,恐难自持。佛道因果不空,肉身亦为法身,若舍生自毁则犯杀身大戒,后世将堕入疾苦不得解脱。但他姻缘波折,缘灭缘起难以择一而终,你既矢志追随于他,须幻变多番从旁点化,方可助他舍去‘贪嗔痴’三毒而得新生。”
骆如念听到这里,心中又喜又怯。喜的是她多年对苏轼痴迷眷恋无法自拔,竟然是因为与他有着天定的因缘,命该如此。怯的是平平无奇如她,除了仗着骆如念孔武有力可拔树兮的肉身,当过班级卫生委员搀过老人穿行马路推过上坡载重单车积极参加社区志愿活动……之类的小事之外,她就没干过足以荣登光荣榜的豪举。于她,穿越回来找苏轼不过是想谈场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甜蜜腻歪的恋爱,现在居然要身负引导男神豁达自持的重任?而那男神是谁,是备受后世夸赞旷达洒脱,超然物外的苏轼啊!呵呵呵,自己还因为深陷职场欺凌而垂头丧气意欲逃离,又何德何能点化别人傲立风霜笑对人生?
骆如念向来是个实诚的孩子,“没有金刚钻,甭揽瓷器活”是她的人生信条之一,她自觉能力渺渺,颓然摇头——及早拒绝好过给人希望又误人时机,更何况是关乎生死取舍的终极命题。
“小女才疏学浅,恐怕难当重任。”
太白金星一扫拂尘,缓缓道:
“我且问你,若见着老者病者弱者贫者困者,你心中可有涟漪?”
“自是不忍。”
太白金星欣然点头。
“菩提本自性,性净是菩提。不忍即慈悲,慈悲化灵性,灵性生功力。你心慈悲,可得大成。”
太白金星撸撸自己修长飘逸的仙胡,小而圆的眼睛里灵光闪耀。
他这说客本事在天庭仙卿中若自诩亚军,无仙敢认第一。可是他没想过能混到神仙席位的,多半机巧通窍颇懂变通,成事与否不说先把态度摆正;又多少有点能耐或者倚仗,接到任务干就是了所以无需多言。可是眼下遇到这贵有自知之明,又看重承诺生怕食言还一根筋的凡夫俗子,那确实是热水闷过的牛皮膏药——扯都扯不开的。
“小女自知力有不逮,不敢托大。”
太白金星急得一跺脚,这死脑筋的娃娃果然是从藕节里长出来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面对神仙的邀约居然装都不会装一下,只顾着有一说一,难道她就不懂得注点水,给一加个零就变成十,加两个零就变成一百,好歹充个场面嘛?
“我又问你,你心中如何看待文曲?”
骆如念发了怔。身为一棵植物时对文曲星的情思,她自是不记得了,但作为骆如念对苏轼的痴恋,她深铭肺腑念念不忘。她眼神空灵抿嘴而笑,这抹夹杂着心驰神往心满意足怡然自得……飘渺又真切、复杂又澄净的纯澈笑意,端是让见过天仙神女无数的太白金星也为之动容。
“他心中有正气,我心中有他。我敬他胸怀宽仁赤诚坦荡、重他不媚世俗葆守本真、爱他才华卓越汪洋恣肆,好学却不迂腐,高才却不倨傲,深情却不滥情。他轮回几世,我便追随几回,愿为他放下红尘羁绊虚名杂念,天涯海角、宇宙八荒都随着他去,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妻也好,妾也罢,即使是个粗使丫头跑腿杂役,我全是乐意。”
“你真心诚意敬爱文曲自是难得,文曲对你亦情有独钟。你若在旁为他开解劝导,定能叫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这不是愿不愿去的问题,这是能不能成的问题好嘛?骆如念心中苦涩,黯然说道:
“小女既甘愿为他罔顾生死,又何尝不愿扶助他于低谷之中?实乃小女自知资质愚钝,能力有缺,只怕相助不成反坏大事,误了文曲君终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爱人者当如是。小女愈是爱他,愈是不敢草率应承潦倒行事,生怕贻害爱人……还望老仙另觅能干之人,保成此事为要!”
“能干易得,真心难寻。”太白金星循循道:“你对文曲情深意长,历经千年痴心不改,心念还须心解,无他。”
纵然太白金星pua功力很是了得,但骆如念从小受挫太多,信心仍是不足,兀自摇头不接忽悠。
太白金星默默叹气,若不是他与文曲星私交甚厚,担心他后世悲催;又应承嫦娥仙子要教化红莲助其开悟,他何必大费这等口舌,只管在天庭里漫步赏花看月,抽空喝点小酒烧个仙丹练个书法多巴适……
唉,就她这直脑旮沓,也只有文曲星与她最合衬了,这段情缘真是天作之合。
太白金星脑门一亮,又扬了扬拂尘,是咯,对待纯粹之人当用纯粹之法,试问天地间还有比天意更纯粹之辞吗?
“红莲,你可记得文曲天君下界之时,手持何物?”
骆如念低头努力想了想,“似乎老仙交与他一件物事,颜色墨绿,但形状看不甚清。”
“那是文曲天君舞文弄墨时常用之砚台,名为‘墨星砚’。可又记得你因何得往大宋?”
“我在朝云墓前得一绿石,貌似穿越密匙。”
“然。那绿石正是墨星砚之散体,亦为穿越之灵器。且知为何你独得此物?”
“为何?”骆如念急切问道。
“天意使然。如此,正如明悟,正如佛印,皆为天定诫勉文曲之人。你又知缘何两次穿越,均逢苏家丁艰?”
“小女正有疑惑,还请老仙明示。”
“佛曰,除却生死,俱为小事。文曲天君天性良善重情重义,心怀众生况乎家人,当其时正值文曲低谷,你受天意召唤适时而来,以作开导宽慰。”
骆如念目瞪口呆看着一脸威严的老仙君。也是,那些令她困惑许久的诸多事情,如此解释全然能说得通,由不得她不信。
太白金星满意地看着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大妞,决定趁热打铁槌落定音,悠悠道:
“天意不可违,遇阻思化解,其余莫分说。去吧。”
骆如念向来笃信天道,当下心中敬畏,不敢再作辩言。
太白金星偷偷呼了口大气,“天宫首席说客”的金字招牌终究是保住了,他持起柱杖准备回程禀告嫦娥。只见白雾溢出仙光闪耀,太白金星云腾而起,升至空中时他突然想起一事,远远抛下一句话:
“切记,墨星相会之时,便是离别之日。”
“什么……”
骆如念听得一头雾水,正想问个明白,那位老人家已经倏忽不见,一缕微尘从白光中穿越而来轻轻拂上她的额头。她只觉额头一热,脑子“轰”得阵阵眩晕。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她用仅存的一点力气迫切地发问:
“墨星相会是何意?”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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