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新凉
中古时代。
眼前云雾弥漫,仙气袅袅,一条长长的回转游廊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一身素白装扮的圆脸俏丽女子站在游廊角落,但见雾气中隐隐浮现的并不是她熟悉的家常庭院,而是用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宫廷式楼阁亭台。她又是疑惑又是好奇,顺着游廊慢慢向前走去。
两位婢女打扮的妙龄女子从她面前的游廊转弯处并肩走出,一人捧着描金碧玉朱雀托,上置龙凤呈祥白玉樽;一人捧着紫光玛瑙虎纹果盘,内呈异果点心佳肴,两女边聘婷走着边低声聊天,声音轻轻柔柔地传入白衣女子耳中。
甲女道:“今日宫中举办‘琼浆宴’,邀请各宫各殿大小尊神品味佳酿,赏歌品舞。方才送了玉液,转眼又催着要云华与仙果,不知何故这等吃紧?”
乙女轻叹道:“可不是有仙官吃酒吃醉了,或满口胡言泼语,或动作粗鄙失态……尽惹得玉帝恼怒,王母娘娘才急急唤我们添茶送果以作醒酒。”
“啊?是哪位神仙如此浪荡?”
“我不曾在席间伺候,适才听盘糟力士碎碎念了几句。那文曲天君嗜酒又不胜酒力,喝多两盅且旧事重提,絮叨凡间疾苦过盛,心中实在不忍,再三恳请玉帝遣将下界为众生纾困救难,惹得玉帝甚为不悦。”
“早已听闻文曲天君心怀苍生频频上奏之事,不知后来如何?”
“王母见玉帝起怒,忙请嫦娥仙子率众仙娥献舞,以图断了议论。哪知天蓬元帅吃醉了,非要拉仙子与他共饮,幸得二郎天君阻拦才没造次,却也扰了酒宴,坏了兴致。玉帝念及席间种种皆由文曲天君而起,龙颜震怒,意欲责罚于他。”
“什么?文曲天君要受罚?”
“唉……正是。”
两位宫娥顾着聊天,没有留意背后情形,白衣女子神情恍惚,似醒未醒,默默走在后面听了一路八卦,不自觉随之往楼阁深处走去。游廊四周浓雾弥漫看不清方向,她跟着宫娥蜿蜒前行倒也不必费心看路,只是后来两位宫娥渐渐停了交谈,左拐右拐不见了身影。等到白衣女子醒悟过来已经跟丢导游,只能站在原地一阵发愣,迷蒙中看见游廊尽头隐约显出一个开阔的露天庭台,便木木走到露台当中,只见眼前:
“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瑶台铺彩结,宝阁散氤氲。凤翥鸾腾形缥缈,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扆,八宝紫霓墩……”。
她脑中浮现孙悟空闯入瑶池盛会时的景象,再定睛一看,可不是嘛,眼前金碧辉煌、高耸巍峨的宫殿牌匾上果真写着“灵霄宝殿”四个鎏金大字。
白衣女子呆住,整个人愣愣站了一会,突然听见前头人声涌动,听音波回传近在耳畔,情急之下看见身边有个九龙戏珠通天屏风墙,急忙闪身躲到墙后,真真是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待周围弥漫的雾气消散殆尽,她把脸贴近屏风墙,透过细小缝隙向外张望,眼前景象吓得她立即捂住想要惊叫出声的嘴巴。
只见灵霄宝殿上仙风徐徐,两路仙班分列而排,坐中者玉面长须,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身着九章法服,手持玉笏,不怒而威。此刻他正目光冷峻盯着大殿中央躬身礼拜,身材高大瘦削的一位仙官,峻声道:“卿多番上奏凡间疾苦,不知有何良策?”
“凡界已连年酷旱,蝗灾肆虐五谷绝尽,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微臣恳请万岁垂慈赐雨。”
“哼。凡间荡浊不平连年兴战,且施旱情小作惩戒,以示天威。”
“战乱纷争非百姓之过,但因旱情蝗灾受苦的却是熙熙黎民,望万岁明察体恤,为天下百姓解灾救难。”
玉皇大帝怒目圆睁,嘴角一紧;殿上众仙顿时低头缩肩,原来窃窃私语的都识时务地噤声闭气,偌大的灵霄宝殿瞬间鸦雀无声。
白衣女子虽然向来头脑不灵光,但也听得出文曲天君这话虽然意在为凡界说情,听着却像批评玉皇大帝的不分青红皂白。当众让大boss难堪,哪个领导会不生气?她暗暗为文曲天君捏一把汗,呆子啊呆子,就算玉帝原先只是恼怒你不合时宜谈情怀,这下怕是要气你冒犯了。
白衣女子正在瞎操心,又见一位白发童颜老仙从仙官队列中闪身而出,指着文曲天君大声斥责:
“大胆文曲星!你莫不是读书读得痴呆,胆敢在御前无状胡言!凡间贪淫好权暴行无道,当以诫醒为要。你不识轻重逞强出头,我太白老汉第一个看不得你是非不分、弄乖作势!”
文曲天君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
“微臣忧虑凡界心切,言语有失,还请万岁恕罪。”
玉帝沉默不言,只是冷冷看着文曲天君,半响才开口说话。
“文曲天君多次奏报凡间灾情,你如此关怀人世,不如就此抛却仙班,下凡去吧。先前天蓬元帅对嫦娥仙姑无礼,贪色撒泼不知自重,朕已赐他下界投了猪胎;文曲天君这般怜悯苍生,不如降世为牛,此后便可相助世人春耕秋收,合力丰盈,造福斯民。”
灵霄殿里一片倒吸气声音,文曲天君愕然惊惧,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太白金星赶紧上前向玉帝拜倒,道:
“陛下,天蓬元帅醉酒惊扰仙姑,可谓混沌迷心言行有缺,贬他下界为兽乃让他养性安心,净坛修身;但文曲天君向来恭谨勤勉,无甚过失。不若陛下大舍恩典,降旨教他下凡为人,虔诚服务起建寺院,勒碑刻名供养神佛,敬献香火四时享祀,以颂我天庭德威,传我仙班佛法,让世人皈佛向善,海晏清宁。”
其他仙人听罢,大概是文曲天君日常仙缘甚佳,或者他们顾及日后自己万一失言,也能有个可以效仿的友善处理方案,纷纷躬身拜请玉帝。
“请万岁恩准。”
玉帝看了看黑压压一大殿恭敬请愿的天神仙卿,他本来只是生气文曲天君大煞风景,想贬文儆仙,既然效果已经达到,也没必要再坚持己见,倒不如顺水推舟显得自己体恤众意又宽宏大量。
“准奏。”
文曲天君面色黯然,眼神凄苦,还得佯装感激对着玉帝拜倒答谢,“谢主隆恩!”话刚说完,两个天兵上前架起文曲天君就往外走。
“陛下……”
太白金星又踏前一步向玉帝礼拜奏请。但白衣女子好奇心盛,眼看着文曲天君被带离大殿,她顾不上留下来继续偷听,赶紧利用大殿上众人关注点都在太白金星身上的时机,利用躲在廊柱背后的位置优势,猫腰悄步在高耸巨大的排柱后偷摸着向殿外移动,跟着文曲天君一行离开灵霄殿落,穿过长廊来到祥云缭绕的云阁处,阁边白玉碑柱上写着“绛云台”三个字。
两个天兵探头往下望了望,漠然对文曲天君道:“此间便是下界出处。玉帝有旨,今日便要天君遣下凡间,你且去吧。”说完便黑着脸拉过文曲天君,要将他推下云阁。
“且慢!”
背后传来一声疾呼,天兵停住动作,文曲天君也诧异抬头回望。
只见一位仙人疾速飘来,衣襟御风,仙风道骨,不是太白金星还是谁?
“老星君!”
文曲天君又惊又喜,挣脱束缚转身对来人深深作揖,作势就要下跪。他心里清楚,若非太白金星在玉帝面前为他开脱求情,他只能化身为兽流浪山野了。太白金星一把扶起文曲天君,两人又是难过又是不舍,一时无言。
此时,躲在转角栏杆后的白衣女子也一脸惊奇——就在文曲天君转身抬头的一刹那,她的心跳猛然加速:这位神仙哥哥,我是见过的!
皮肤白皙发亮,宽额头,倒鹅蛋脸,挺鼻厚唇,俊朗英秀的脸上一双闪耀着天真浪漫的灼灼大眼……
那边厢,太白金星扶住文曲天君的肩膀,眼神关切,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
“贤弟安心,方才老哥已奏请陛下恩准,此番贤弟乃下界修行,待投胎九世,历经人间磨砺,识遍世事变幻,便可飞升本位,归真为仙。”
文曲天君听罢,激动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连连作揖道:“文曲愚钝闯下大祸,多得老星君照拂关顾,高情大恩非只语片言所能鸣谢……”
太白金星抓起文曲天君的手,殷切嘱咐道:“你我多年知交,向来亲厚,何须多言?只是此趟修行必定艰难困阻,还望贤弟明心笃志,坚守修行初心,不可随波逐流乱了本性。”
文曲天君连连点头,一旁的天兵不住催促,“老星君言罢便辞,不可误了时辰,我等办完差事还待向万岁复命。”
太白金星往衣襟内袖摸了摸,掏出一方绿色物事塞到文曲天君的手里,“我差人寻来你平日最爱的墨星砚,让它随你下凡作伴,若机缘到了便可结识有缘人。”
那方绿色的砚台让白衣女子顿生亲切感,她踮起脚尖正想看清楚,没想到两位天兵嘴里嚷着:“时辰已到,去罢!”一边请开太白金星,一边把正向太白金星拱手告别的文曲天君推下绛云台。
“有劳……”
文曲天君话没说完就猝然坠落,白衣女子又是吃惊又是担心,忍不住轻叫出声。
“啊!”
声音一出,天兵和太白金星齐齐转头向她的位置望来。她自知大事不好,赶紧四下张望寻找躲避之处,只是他们站的是云台水榭的开阔位置,周边都是莲花簇簇的荷花池,哪里找得着能够躲避的高大廊柱?
眼看天兵和太白金星向着她的位置走来,白衣女子一眼瞥见身边围栏后有个开口阶梯,来不及多想便猫腰走向阶梯顺阶而下。她本想在荷花池沿暂作躲避,没想一脚踩空,整个人随即重重坠下,层层雾气将她蜂拥包围,连嘴边的惊呼声都给生生堵了回去……
太白金星和天兵们走到荷花池旁,只见池中红白莲花相映成画,靠近阶梯处的一枝高耸怒放红莲许是受了雾气撩拨,正兀自摇曳生姿。
“红莲尔。”
太白金星微微笑着,撸着胡子率先走开。两个天兵东张西望一番仍无所获,也赶着回灵霄殿复命去了。
白衣女子瞪着一双牛眼,云里雾里不知道下坠了多久。她努力抬起头想看看周围环境,没想到头方抬起即受到一重击,昏昏睡过去了……
二十一世纪。
广东,惠州西湖公园。
阳光热烈地照在西湖公园平湖门口的石狮子上,大门右侧的凤凰树花开正艳,浓烈红透的凤凰花云和高耸气派的赫色公园牌坊交相辉映,俨然是环城西路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标。
一辆旅游大巴缓缓驶入平湖门停车场,人群从车中鱼贯而下,一位戴着宽大白色遮阳帽和墨镜,穿着绮丽红色碎花雪纺裙,身姿婀娜的女子下了车后并不着急离开,她站在车旁左右打量周围环境,又频频回头向车门张望。
眼看车里的人都走光了,一位身穿浅蓝色运动套装、扎着马尾辫的圆脸少女才蹦跳着出了车门。
“嘿,如念,这里。”
红裙女子挥手大声招呼着,圆脸少女一边摆手回应一边向她快步跑来。
眼看人群已经走远,红裙女子微微嗔怪,“你怎么这么慢,一车人都走光了也没见你下车,我都等了老半天了!”
“不好意思啊珍娜姐,我本来已经站起来了。看大家都着急下车,我又回位置上等着咯。”
“哎呀,你刚参加工作,不要样样都谦让别人,免得他们觉得你好脾气,以后尽欺负你。”
“我年纪小,让着前辈也很应该啊。再说了,大家都是同事,礼尚往来比较好吧。”
珍娜凉薄地讥笑起来,她看了看走远的大部队,轻声嘀咕:
“哼,礼尚往来都是书上写的好听话。同事同事,同居一室,一起做事,没利益冲突呢就你好我好,有利益冲突呢就你死我活……怎么对你都不算个事!别看朗月这么个泯然于市场的文创公司,真到了有利益纠葛的时候,手段心计可一样都不会少。你呀,还是要多为自己着想。”
一旁的骆如念停住脚步转头看着珍娜,眼神既困惑又惊讶,还有……一丝不以为然。
珍娜撇了撇嘴,翻了个嘲讽又无奈的大白眼。
“别用这种弱智的眼神看我,不是每个人都会和你说这些掏心话……要不是看你和我当年一样傻,我才懒得说这些。”
骆如念“噗呲”笑了,“什么当年,你才大我三岁,别说得你好像七老八十的样子。”
看着珍娜佯装恼怒的样子,骆如念又赶紧眨巴着大眼睛故作乖巧点头,“好吧好吧,感谢掏心姐姐!客家盐焗鸡可是惠州名菜,我买的两只鸡分你一只!”
“这还差不多!”珍娜开怀大笑,又挽上骆如念的手臂,“对了,你有没有听说,我们部门的新经理下周一到任耶。”
“有啊,听说是咱们银河集团今年社会招聘录用的业内营销精英,没想到分给了朗月,你们市场营销部真是好大面子!”
“欸呀姑娘,你能不能不要整天只关注工作,有点生活乐趣行不?听说他可是位高帅单,高大、帅气、单身!财务会计部和后勤保障部那群花痴都已经嗷嗷叫着流口水了,你就一点竞争意识都没有?”
“竞争啥?你都说有那么多美眉蠢蠢欲动了,我干嘛要去凑这个热闹?”
“品牌企划部和市场营销部可是工作往来最频密的两个部门,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有部门条件优势!”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要是两个人不来电,别说部门条件优势,就算占据地理高地都没用,天天杵在面前就当TA是个显眼包——又无聊又好笑。我才不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珍娜恨铁不成钢地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榆木疙瘩,那疙瘩假装吃痛,眼睛转了转又好奇问了一句。
“话说你们新任的帅哥经理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倪远乐’。端倪的倪,远方的远,快乐的乐。啧啧,连名字都这么有品味,真是令人神往。”
珍娜媚眼拉丝,嘴角的哈喇子眼看就要掉下巴上了,没想到骆如念却轻笑起来。这下把珍娜气坏了,瞪着一双桃花眼理直气壮说:
“干嘛?古人言‘秀色可餐’,我虽然已婚没办法,围观都不行啊。”
“别围了,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咱们朗月的妹子没戏。”
“什么意思?”
“远乐远乐,人家已经表态‘乐在远方’,不想吃窝边草!你们这些近水楼台都赶紧散了吧。”
珍娜一听就傻了眼,想想还是不甘心,气呼呼地挽紧骆如念的手臂,嚷嚷道:
“得了得了,知道你是个书虫,少在那里咬文嚼字扰乱军心,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别操心那么多,好好享受这趟出游才是。快点跟上大伙,我们掉队了!”
“哟,原来珍娜姐还出口成诗啊,仰望仰望!”
骆如念调皮讲完,珍娜就吃笑着给了她两捶。两人手挽着手,嘻嘻哈哈地快步向远处的人群走去。在她们面前,“惠州西湖”牌匾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耀,神采奕奕。
她们跟随队伍穿过牌坊,导游示意所有人到大门一侧集合,拿着大喇叭广而告之,“我们已经进入惠州西湖景区,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请大家十二点前回到这里集中乘车。”
人群一哄而散。珍娜拉着骆如念跟着人潮往前走。骆如念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望,眼神专注又惊叹,脸上每个细胞都写着“沉醉中,请勿cue”六个字。
珍娜顺着骆如念的视线望过去,又回头看看她,不明白平时活力四射、蹦跶不停的小胖妞,怎么像被下咒一样突然变成了恬静淑女。
“你在看什么?”
“看字啊。”
“看哪个字?这里到处都是字啊。”
珍娜摊开双手摆出“What”手势,又伸出纤纤玉指,表情夸张对着指示牌、路线图、树木介绍牌指指点点。
“这里、这里……那里、那里……”
“不是啦,我在看这几个字。”
骆如念抓过珍娜的手指,指向大门牌坊背面牌匾上“山水秀邃”四个镶金大字。
“山水秀……秀家?不对啊,家没有走之旁啊,难道是家的繁体字?”
“山水秀邃,深邃的邃。这四个字是苏轼对惠州西湖的评价,也是他真迹的拓本。”
骆如念轻轻说着,像是回答珍娜,又像是自言自语。她还是直愣愣站着,没有一点挪步的意思。
珍娜也看出骆如念的发怔,两条柳眉扭成了一团。
“嘿嘿,丫头,你准备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你不要告诉我,公司这么多疗养路线,你挑了惠州线就是为了来西湖看这几个字哦。”
“差不多,不过也不全对。”
骆如念脱口答道,话出了口,她终于反应过来旁边还站着个旅伴,赶紧满怀歉意地解释,“珍娜姐,不好意思,我今天想在西湖里仔细看看,怕一路上走得太慢耽误你时间,要不我们今天早上还是分头行动吧。”
看到珍娜斜眯着眼睛,一脸“小丫头居然敢放我鸽子”的不爽表情,骆如念抓起珍娜的手摇啊摇地恳求,“抱歉抱歉,我再拿包梅菜给你焖扣肉!”
珍娜被骆如念的察言观色逗笑了。全公司都知道她的人生信条是“民以食为天”,被别人抓住死穴真是没办法。
“好吧,我也不想你整天顾着看这字那字,我杵在一边显得很没文化的样子。我去找其他同事逛公园了。”
两人挥手道别,珍娜去追大部队,骆如念转身呆呆望着牌匾,心里油然冒出一句话:
苏轼,朝云,我来了。
这一刻,没有人知道骆如念期待了多久。是从看到公司年度疗养路线包括惠州线的那天起?还是从高中时读到苏轼和王朝云灵魂相契的爱情开始?甚至更早一点,从初中时第一次读到苏轼那首撼动心弦的词开始?骆如念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在这个偶像层出不穷,热点更新频繁的时代,苏轼就是她的终极灵魂偶像——即使他们时空距离间隔了千年,也丝毫未减她的仰慕和爱恋之心。
骆如念在三线城市长大,父母深谙小地方人情世故,平日除了工作就是沉迷各种交际往来,对她采取的是深度放养原则。于是她获得了相当充裕的学余时光——除了漫无目的的乡间游荡,大部分被挥霍在书堆里。她读完父亲书柜里的所有藏书,又借光同学家感兴趣的书,最后在图书馆里得到心灵的彻底放松和宁静。而在众多的作家文人中,她最崇拜苏轼。
初二那年,她第一次读到苏轼的词作就被触动得泪雨涟涟,随后四处寻找阅读苏轼作品。随着年龄增长、人事历练、心情感悟的沉淀,苏轼的多才多艺和性格的高远、豁达和洒脱,愈发让她赞叹和钦佩。正如林语堂所说:“荟萃众多优秀品质于一身的苏轼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多见。”她自知不可能在现实中寻觅到如苏轼一样的人物,迷恋千年前的古人只能是她的痴人痴梦。但她固执地把这份仰慕刻在心里,每当思绪强烈时就抓闺蜜们倾述一番,及至寻找一切机会瞻仰苏轼故址,正所谓“走你走过的路,假装和你散步”嘛!
才华与品行兼有,豁达与坚强俱备的苏轼就是她向往和渴望的完美先生,她如此迷恋苏轼,以至于爱屋及乌地敬重三位与苏轼相知相伴的王姓女子,尤其喜爱与苏轼灵魂相契,“敏而好义”的王朝云,感激朝云于患难中对苏轼不离不弃,矢志相随。由此,自从知道当年公司疗养路线包括惠州线,其中又有惠州西湖这个景点,当其他同事奋勇争夺省外游名额时,她早早选定了惠州线。于她而言,能够重走苏轼和王朝云结伴而行的西湖路,真是心愿得了。
望着苏轼笔迹,骆如念表情淡淡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等到好一会回过神,她看看手表,赶紧走到《公园路线图》前俯身搜寻目标地。
“平湖门、孤山、六如亭……那我应该这样走咯。”她用手指顺着路线图模拟路线,还掏出手机拍照备忘。
六如亭,朝云墓所在地。“六如”二字取自《金刚经》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而这正是王朝云辞世前握着苏轼的手,为安慰爱人而口诵之语。
是的,对于骆如念来说,这是一趟悼念苏轼和朝云之旅。
只是,路盲就是路盲,她一路努力辨认方向,可还是迷路了。
骆如念站在树木丛生的小路上,四顾茫然。这一带显然不是热门的打卡景点,人迹寂寥,想找个人问路都挺难。她前后左右张望了一轮,终于发现不远处隐约有屋瓦显现,连忙向屋子跑去。
一栋棕红色的古式建筑出现在她眼前,屋檐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坡云居”。骆如念猜想是取自东坡和朝云名字合体,进去一看,原来是间纪念品商店。
骆如念向店员问了路,原来朝云墓就在近旁,只是树木繁多遮挡了视线。她仔细和店员确认路线,诚恳答谢后准备离开。转头看到满屋子的纪念品,想着难得来一趟惠州西湖,买点有东坡和朝云纪念意义的礼品也不错,便踱步浏览起来。
店里都是些寻常的纪念书签、服饰和玩具之类,她看了一圈也没能发现心仪的物事,只好失望地往外走。右脚已经踏出商店,眼睛余光却瞥到门边的倾销商品放置柜,她愣了一下。
其实进门时她就看到这个柜子,只是当时着急问路并未停下脚步,现在知道他处没有合意之物,再次经过时便扫多了两眼。仿佛受到某种指令牵引,橱柜里一抹碧绿吸引了她的注意——碧绿可是朝云最爱的颜色呢。
她停住脚步,回头走过去俯身细看。
那是一本《惠州西湖誌》。碧绿色的老式简装封面、纸张泛黄,看起来像是颇有年份的旧书。骆如念让店员把书拿出来翻看。书是出版于1989年的点校本,里面果然有关于苏轼、朝云的惠州游历记载和朝云墓的介绍。骆如念大喜过望,赶紧买下书籍,开心地再三向店员道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充斥着内心,她欣喜雀跃跳着离开商店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店员们的笑声:“哈哈哈,卖了这么久东西,没见过有人买到本旧书高兴成这样子。”
骆如念也笑了,对着满目青翠摇头晃脑悠然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把书抱在怀里,按照问路的情况左拐右拐,很快,一座灰檐红柱、气质淡雅的六角小凉亭出现在她面前。
六如亭对过之处,正是朝云墓。
墓前草坪齐整青绿,地面清洁如新,看来是有人在精心维护着。墓地后延是一个种满松树的小土坡,前面是环绕着六如亭,种着松树和野菊花的大片草坪。
骆如念从草坪上摘了一束野菊花,轻步走向朝云墓,低头致意后把花束整齐放在墓前。她后退着走进“六如亭”,面对着朝云墓坐下。
这里位于西湖孤山东麓,远离公园大门和马路,行人稀少,环境清幽。正值艳夏,南方热情的阳光穿过松叶缝隙洒落在地面,像是给六如亭周围铺设了一张璀璨闪耀的银毯,衬托得环境更为清亮雅致。除了数声鸟鸣、几缕微风,以及松果偶尔坠落的小声响,天地间静谧地仿佛只有她自己。
骆如念放松地靠在六如亭的柱子上,昨晚她激动地迟迟难眠,此刻终于来到心心念念之处,好像漂泊的船回到码头,她的心情异乎平静。她闭上眼睛,不期然的,一幅画面在脑海里缓缓铺开……
江南盛景,西湖波光,载着歌女雅士的画舫划波而来,身着鹅黄纱衣,眉如远黛,目含秋水的豆蔻少女歌声份外清脆柔美,引得众人如痴如醉。坐席当中仪表巍峨者不禁放下酒杯,目光炯炯追随歌声而来,没有早一分,没有晚一秒,正巧对上了歌女的柔情美眸……刹那间,周遭一切全部退却不见,一个是爱慕已久,一个是惊为天人,熙熙人群中眼神碰撞交织,一眼定姻缘……
骆如念猛地睁开眼睛,明明知道这是一千年前苏轼和朝云的故事,却仿佛她正处于当日情形之中,见证了他们人生初见的清澈美好,心中的向往和羡慕愈发强烈。
她默默思忖,如果可以选择前世,我不想当芳华绝代却要应对宫廷争斗的皇后贵妃,不愿做浑噩度日眼中无光的市井妇人。但愿我前生是王朝云,少有歌艺品位不俗,仰慕居士又得遇良人,从此与居士情投意合鸾凤和鸣,任他外间风雨飘摇,不在乎名分地位几何,我自初心不改忠贞不变,安心与灵魂伴侣相惜相伴终其一生。正如诗云:死士生王论未休,西湖歌哭亦千秋。钱塘苏小浑无迹,输于朝云葬惠州。
骆如念坐在“六如亭”里痴想了许久,恍惚不知时间,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惊醒回神。
“喂?珍娜姐,好的……我准备往回走了……放心,我没有发呆忘记走人啦……好好好,我一定准时回到集合点。”
放下电话,骆如念起身准备离开,她再一次深深凝望朝云墓,突然意识到作为一名忠诚粉丝,不辞而别算是相当没礼貌的行为。她沉思了一会,很想用尽毕生所学搜刮点文采斐然、辞藻丰富的感人致辞来表达对朝云的敬意和感激,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终是词穷,只好悻悻放弃徒劳努力(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日古文积累不够这时候只能怪自己哈~)
好吧,心诚就好,就顺着内心感受来讲好了。她也不管一千年前的王朝云能否听得懂白话文,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起来:
“朝云,谢谢您对居士不离不弃,给了他那么多理解、支持和爱,您是一个伟大……”
她想了想,补充道:“伟大而幸运的女人。如果有前世,我多希望自己是你……”骆如念低语完毕,虔诚叩首后迈下亭子台阶。
突然,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乌云密集狂风大作,吹得山坡和亭子周围的松树唰唰直摇,树叶漫天飞舞,松果纷纷落地,树林里的小鸟吱吱喳喳一阵乱叫。
六月天,孩子面,这说下雨就下雨啊?通常太阳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骆如念停住脚步,站在亭子台阶上四处探望,犹豫着要不要等雨停了再走。
忽然,头顶上传来“叮叮叮”一阵微响,她以为是松果被风吹落掉在亭子顶上,对此并不在意。随即一个小东西砸在她头上,她“哎哟”惊叫出声,看见一道绿光从眼前划过跌落在脚边。
她好奇地蹲下把东西捡起来——是一颗榛子般大小,绿色圆润的小石头。
鹅卵石?
她仔细端详,平常所见的鹅卵石并不透明且重手,但这颗石头莹绿发亮,而且颇为轻巧,显然与鹅卵石的特征不符。
难道是祖母绿?骆如念又仔细辨认着,发现石头上布满星星点点的花纹,并不如祖母绿那般晶莹透亮。她紧握石头,些许时间石头便微微发热,缺乏宝石冷峻之感。
大概是比较特别的鹅卵石吧,不过,它的翠绿色和《惠州西湖誌》真是绝配呢!没来由地,她初见这个小石头就萌生异常的亲近与好感。
对哦,在朝云墓前捡到这颗小绿石,以及无意中买到《惠州西湖誌》——没有比它们更好的惠州西湖行纪念物了!骆如念十分欢喜,连忙用纸巾把小绿石包起来放进背包。
狂风即刻停了,冲破乌云包围的太阳重新炽热地照耀大地,周围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骆如念奇怪地抬头望望这变化莫测的天空,感觉应该不会再下雨。她看看手表,走出亭子对着朝云墓深深鞠躬后快步离去。
回程车上,同事们兴高采烈地展示一路采购的各式土特产,靠窗而坐的骆如念眼睛扫过窗外的蓝天白云,紧紧抱着背包——有些快乐不适合与人分享,我就自个偷着乐好了。
身旁的珍娜侧着身体在看同事买的五指毛桃,热烈讨论着师奶煲汤秘籍。说着说着,她扭过头用手肘碰碰骆如念。
“如念,今天是端午节哦,晚上你过来我家吃晚饭吧。我老公出差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我知道你爱吃粽子,我家楼下面包店卖的粽子贼好吃,你过来尝尝呗。”
“今天是端午?”
骆如念吃惊地大声回问,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连摆手示歉,转头对珍娜摆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好啊,那就谢谢咯!”
“谢啥?这不礼尚往来嘛,这几天我也没少吃你的零食……”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
骆如念看着窗外飞驰而过,如山峦般高低起伏的树林,看看四下无人留意,便微笑着用口型对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轻声道:
那么,祝我今天生日快乐咯!
是的,这天是骆如念23岁的生日。这些天跟团旅行,她只顾着低头走路抬头看天上车闲聊下车伸懒腰,居然把自己的生日忘记了。
不过……她把背包抱得更紧些,嘴角上扬露出满足又惬意的微笑:西湖之行、《惠州西湖誌》、小绿石——她收到23岁人生里最好的生日礼物。
感谢上苍,感恩遇见,我一定好好珍惜这一切。
她闭目低头默默脑语。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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