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恋马拉松

雨刚停。空气中还飘散着湿润的气息，太阳很识趣地隐而不现。对于马拉松参赛者来说，这真是最好的天气了。

我站在起跑线上，四周挤满了人。无人机从空中飞过，大地上人群喧哗，纷纷挥起的手像芦苇摇摆的穗，却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时间到了，鸣枪开跑。

1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马拉松赛。起初的一公里，人群缓慢地前移，有快有慢，渐渐地分散开来，步伐加快了。

风吹拂着，山间树木葱茏，氧气充足，盘山的柏油路蔓延开来，身体有节奏地律动着，开始的几公里很轻松。

初次遇见他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爽凉的雨后天气，但我的姿态却是那样的狼狈。我从自行车摔了下来，陷在一片泥泞里。脚上立马起了一片血色。他穿着很干净的白衬衣与蓝色牛仔裤，跑过来问我：“伤到哪里了？”他把我抱起来，毫不顾忌我身上的泥水在他干净的衬衣上洇染了一片污渍。我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咚咚咚，我迷糊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心跳。一个陌生的男孩的心跳。我感到脸在发烧。

他把我送到校医院。只是脚部擦伤，并无大碍。我连声道谢，却忘记了问他的名字。之后很多天里，我的心和脑似乎不再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挥之不去的都是他的影子。那年我十七岁，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它是那么的奇妙，又让人苦恼，苦恼中还糅合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这很矛盾，但也很真实。

陈沛然。我很快得知了他的名字。我像收藏珍宝一样把这个名字小心地收藏心底。他跟我一样在读高二，成绩优异，据说他的目标是清华。学校每次期中期末大考都会发榜。我站在大红色的榜单前，看着他的名字遥遥领先，而自己的名字惨淡地缩在一个落后的角落里。

2

不知不觉已经十公里了，身体发热，有点儿喘。 随着不断地深入这山的腹地，山清水秀，景色越发怡人。我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对脚下这块山地的丈量。脚步在发力，身体持续不断地前行，我隐约感到一股由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豪迈之感。

高考那年，我身经炼狱，同时置身天堂。我拼命地修补着自己每一科的知识，终日埋头在书卷之间。那一年，我品尝着人生这一壶浊酒里一股脑儿涌上来的各种滋味。苦涩，如一道藤蔓，纠缠着我的身心，它又像一根马鞭，鞭策着我的神经，激发着我的斗志。

没人知道我悄无声息地经历了人生第一场失恋。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均衡地洒在大地上，然而教学楼二楼角落里的露台上，因群楼遮蔽，却处于阴影当中。我喜欢课间到那儿发会呆，然后随着上课铃声返回右侧的教室。

我正要迈向那个小露台，抬眼看到的一幕，让我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那里有一个尚未长成却已显挺拔的身姿，淡蓝色的Ｔ恤衫，我的心漏了一拍，那是陈沛然。他的对面是林清，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她待在那片静谧的空间，风吹动她的发丝从耳间滑到洁白的面颊，她很美。陈沛然凝视着她，轻轻地抬手将那缕发丝拨向耳后，他的动作是那么的温柔。那个场景很美，很动人，就连我这个外围的人都被那个温柔美好的场域感染到了。我的心抽动了一下，退步回到教室自己的位子上，恍惚感到脸上有东西在流动，我抹了一把，手掌上全是水。

我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做题，仿佛这样就能让心不至于落入那酸涩苦痛的深渊。我近乎自虐地背完一本又一本书，做完一套又一套试卷。或许只有这样忘我的投入到学习之中，我的心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才能从这绝望的时光里榨取一点儿希望。当时我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清华，他从我的世界里隐去，但他的目标成为了我的目标。

3

前方是个诺大的蓝色标志牌，它立在此处恭喜每一位途经此处的参赛者已经跑了二十一公里。相比前面的轻盈，此时的身体变得沉重起来，但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我在补给站喝了几口水，继续向前。已经跑过一个半马了，体力还可以，我暗暗给自己加油。

那些疯狂刻苦的日子并没有白费，我如愿以偿地考入清华。我真真切切地站在清华园时，我由衷地感到庆幸，同时在内心确信我值得这一切。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陈沛然跟我在同一个校园里，我们成了同一届的新生，我软弱的内心似乎又在隐约期待着什么。

即使在人才济济的清华，他依然是个佼佼者。他身边不乏女生追求，但他一律以名草有主的理由拒而远之。其实他很照顾我，作为老乡及老同学，他会分享他的阅读与见闻，偶尔老乡会或聚餐也会好心好意地带上我。我们之间多了不少相处的机会。但是，林清的存在，始终是我们之间巨大的沟壑。也许拼尽一生，我也无法跨越。

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姿态做了很多刻意为之的事情。我努力付出，同时掩盖付出；我的情感呼之欲出，同时又被隐藏得只留下蛛丝马迹。我参加他参加的文学社，读他读过的书，看他看的电影，选他选的课，我甚至报名参加了他热衷的跆拳道培训。文学社的茶点会上，我负责采购，摆上桌面的零食全是他喜欢吃的。他急需一篇论文的翻译，我连夜把它做好在早晨发给他，在他惊叹我的效率时，我轻描淡写地带过。顶着一双熊猫眼，我觉得我没办法见他，断然逃了上午的课，躲在寝室里补觉。

4

天空飘起了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参赛者更加分散了，三三两两地奔跑在这条漫长的跑道上。雨丝迎面打在脸上，与汗水混合在一起，山色变得越发空濛。

那是一个雨夜，雨以同样的方式打在我脸上。临近毕业，散伙饭一波接着一波，都吃腻了。那个夜里，曲终人散，灯火阑珊，觥筹交错里我不幸被一种伤感情绪击中。一个同学在喊：“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是我多喝了几杯。

陈沛然发信息说，有东西想留给我。他拿到了杭州一家公司的offer，一毕业就前往就职，林清在那个城市等着她。我甚至有点佩服自己的眼光。他的专一，贡献给了他的爱情，而我只能一边爱着他这种珍贵的品质，一边因此而深陷这漫无止境的暗恋苦海。它何时是个尽头？

他在路边等我，背着一把崭新的吉他。我接过来，是我最想要的那款Martin吉他，我一直没舍得买。我有些愣神：“你……也玩吉他？”

他笑着：“对啊，想学来着，结果没来得及就要走了，送你吧。”

我的眼睛特别酸涩，有泪水似要涌出，但我忍住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他就要走了。

“高中的时候，我骑自行车摔倒了，你把我送到医院。”

“嗯，我记得。”

“那天你穿着白色衬衫与牛仔裤，我听到了你的心跳。你成绩那么好，我只好拼命学习，我希望我的名字也能出现在榜首，好让你看到我。因为你，清华成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奋斗目标。我跟你一起站在这个校园里，我是那么的快乐，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跟你相处的每一秒，都是我隐秘的快乐。今天，你说你要走了。我或许应该得体一点，微笑着跟你说再见。可是，我，对不起……你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我的语速越来越快，后来变得语无伦次，我狠了狠心，把最后一句话问出口。

雨落下来，他原本精神的头发被打湿，蔫蔫的搭在额前。我感到了他的不知所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因为你说过这款吉他音色是最好的。”他望着我，“我想送个礼物给你做毕业纪念。谢谢你，你真的很好很好。”

他拥抱了我一下。“我……没有这个福气。我会一直记得你。”

雨滴变大了，衣服几乎湿透。我的双腿本已僵硬而麻木，雨的凉意似乎重新激活了它的神经。我奔跑着，像风一样穿梭在这雨的帘幕里。我感觉自身融入这风雨之中，我就是雨滴，是风，也是树，我消融在这山水之间。

手机里的跑步软件欢快地报数：您已经跑步三十五公里！

5

是的，这是一个结束仪式。

从第一次见到他，十年过去了，我依然单身，或许是惯性使然，我已经习惯于将他放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尽管我试图忘却，我的心还是会无意识地念着他的名字。

毫无意外地，我收到了他的婚讯。我内心已无波澜。或许这就是一切如是的样子。

在这漫长的路程里，我已耗尽了自己的力气。双腿似乎已不停使唤，但我必须完成它。带着我所有的快乐、煎熬、苦涩与欣慰，带着岁月流逝中我那隐晦而执着的情结，我爆发出有生以来最大的力量，向前冲刺。冲过终点的那一刻，电光石火间，我恍惚窥探到那生命的奥妙。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就是这漫长的单恋马拉松中最大的受益者。我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探索着那所谓的爱，我因那份爱的渴望而持续不断地努力提升自己，我并没有得到那个人的爱情，但这我收获了一个更加美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