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死亡剥夺了生命中美好的东西，所以死亡有坏处。但是还有另一种情况，我们可能过得不是那么幸福，而且很可能非常糟糕，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并没有剥夺生命中美好的东西，而是剥夺了生命中的痛苦和不幸。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就是件好事，它避免了将来生命中更多的痛苦。
人有很多种死法，有一种死法一直有很大争议，那就是自杀，这也是唯一可以自己掌控的死法。生命宝贵，自杀的行为一直是不被提倡的，甚至是被鄙视的。各个宗教一般也都禁止自杀，认为自杀是有罪的，死后不能去到美好的地方，还有可能去到一个环境恶劣的地方受苦。
基于死亡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有好处，就可以讨论自杀的合理性、正当性，即在何种情况下，自杀是合理的、正当的？谢利·卡根从理性和道德两个方面进行了讨论。限于篇幅，本文先讨论理性问题，下次讨论道德问题。
为了限制讨论范围，避免事情变得复杂，对于理性问题，老谢仅仅讨论理性自利这种情况，像下面这种情况将不被讨论：
你过着非常有意义的幸福生活，却为了推动你全力支持的某项事业，或者为了保护朋友爱人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是说，出于某种高尚的动机，或为了保护亲人或他人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在本书的讨论范围之内。我们只讨论下列情况：某个人过得生不如死，非常糟糕，相比之下，死亡给他带来了好处，因此自杀对他来说是有利的。
那么，是不是存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情况，让人觉得自杀是有好处的，是一种合理的选择呢？
前面谈到生命价值时，提到关于生命容器的几个理论，如果你认同中性容器理论或保守有价容器理论，都可以推论出存在生命价值整体总和为负数的情况，那就是生命糟糕到生不如死的情况。
理想有价容器理论认为生命本身有无限价值，整体总和永远是正数，不存在生不如死的情况，活得长永远比活得短好，自杀不可能会合理。然而多数人都不能相信理想有价容器理论，老谢也摒弃了这种说法，我也是赞同的。
同时，也摒弃了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两种极端的观点，前者认为活着永远比死了好，后者则认为死了永远比活着强。我们采取中立的观点，有些人在可预见的一段时间内将过得很美满，同时也有些人从现在开始，生活变得非常糟糕，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
想象某个晚期癌症的病人，几乎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性，在可预见的将来，他将在痛苦和折磨中度过，不能再做任何有价值的事，就这样躺在病床上，情况越来越糟，一直到死去。
可见，如果抛弃理想价值容器理论，在某些情况下，确实存在生不如死的时刻，现在我们来讨论在这个时刻来临时，自杀的合理性。
考虑到诸多细节，将生命价值数学化会非常复杂，甚至难以做到，但我们只做整体论述，不纠结于细节，像游戏一样赋予生命价值以数值，则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大大方便了讨论。
我们用一条曲线来表示生命的价值随时间的变化。在图1及后面的其他图中，X轴（横轴）代表时间，越往右时间越靠后；Y轴（纵轴）代表生命的好坏程度，即生命的总体价值。
图1
X轴下方的区域意味着生活已经糟糕到生不如死的地步。图1所示的生命范本是这样的：起初一切很好，然后在A点时事情开始变糟（可能因为生病等原因），生活质量每况愈下，D点代表自然死亡。整条曲线代表了中途没有自杀的生命态势。
我们的问题是：自杀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合理的？很明显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整个曲线都在X轴上方，虽然自A点之后有所下降，但一直到D点还在X轴上方，从生到死，生命的总体价值都是正数。也就是说，情况从来没有差到生不如死的地步，所以自杀是不合理的。
如果说从A点开始，生活质量变差了，自杀开始变得合理了，这是不对的，因为不管多差，都没到生不如死的地步。所以要想让自杀变得合理，生命中必须有段时间比不存在还要差，但这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
如图2所示，生命一开始很美好，但是在A点开始急转直下（假设得了某种疾病），这回比较糟糕，在C点开始，变得生不如死，最后D点死于疾病。
图2
在图2的情况下，从C点到D点，活着并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早些死反而会更好些。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假设疾病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而你确实愿意用尽一切办法提高生活质量而不可得。为了避免继续活下去比不存在还要糟，唯一的办法就是结束它。
但是，你不能明明能治却不治，故意让曲线沉到X轴以下。这时自杀显然是不合理的。
图2所示的情况，自杀似乎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什么时候自杀才合理呢？
不是A点。因为直到C点，生命才变得生不如死，在A与C之间的这一段时间，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好，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在A点自杀为时过早。
C点似乎是自杀的恰当时机，这时你的生命恰好变得生不如死。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能完全掌控自杀的时机。
如果不能完全掌控自杀时机，比如你逐渐丧失行动能力，当你想自杀时已经办不到了，而且别人也不会答应杀死你，这将会很糟糕。这种情况下，早于C自杀可能是合理的。假如B点是你有能力自杀的最后时刻，在B点自杀是合理的吗？
在B到C之间还有一段值得过的生命，如果此时自杀，将会损失这段有价值的生命。但是不在此时自杀，你就再也没有机会杀死自己，必须一直活到D点才能因病去世。
这里你就需要权衡，是得到这种好坏掺杂的生活，还是同时放弃两者？这可能要比较一下好的和坏的生活哪个总和更大。如果坏的远大于好的，那么在B点这样一个时机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让自己忍受后面漫长的不值得一过的日子，应该是合理的。
假如能够杀死自己的最后时刻远在B点之前，比如在Q点，那么自杀还合理吗？在Q点之后，你还有很长一段极富价值的生活，同时最后也有一段生活很糟糕，你怎么选择？在这个例子里，好的部分要远胜坏的部分，虽然你不在Q点自杀，就要忍受后面一段糟糕的生活，但在Q点自杀仍然不是合理的选择。
再看另一种很不同的情况（图3）。假设你一直过得很好，突然急转直下，但是最后又逐渐上升，实际上最后一段生命非常值得一活。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杀合理吗？
图3
这种情况下，你虽然有一段时间生不如死，但只要不自杀，就能重新过上富有价值的生活。如果你在A点自杀，虽然避开了X轴下方那一段糟糕的生活，但是同样放弃了最后一大段美好的生活。仔细考虑一下，为了得到后面一大段美好的生活，忍受一下A与B之间那段痛苦的日子是很值得的。
鉴于此，哪怕生命中有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此时自杀仍然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
然而，得出这一结论的前提是，中间那段生不如死的负面价值远低于后面美好生活的正面价值。我们马上会想到一种截然相反的情况，如图4。
图4
图4中间的一段糟糕的生活非常漫长，最后只剩一点美好的生活，从A点开始以后的生活整体价值仍为负数。这种情况下，选择在A点自杀，仍算是个合理的选择。
但是在C点自杀却不合理，因为你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一段，生活马上开始好转，后面的生活值得一活，此时自杀是不明智的。
在A点之后自杀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时间不能太迟，比如在B点自杀，则是不合理的，因为剩下的糟糕日子就要到头了，无法盖过之后的好日子。
因此，老谢认为，在某些情况下，从理性的角度出发，自杀是合理的。
只有从合理自利的角度出发，当生命的某一时刻糟到你会生不如死的时候，自杀才是合理的。这是因为我毫不怀疑，现实中很多自杀案例都没有满足这个关键条件。
——谢利·卡根《死亡哲学》
然而有一种情况可能会被混淆，就是生活变得非常糟糕，并不意味着自杀就是合理的。问题不在于你过得没有以前好或原本可以过得更好，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糟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如果你前期生活非常好，后期变得非常糟糕，但是还没到生不如死的地步，自杀就毫无合理性可言。图5所示，自杀就不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图5
这种情况很容易被忽视。从A点开始，生命质量不断下滑，有时我们只能看到生活每况愈下，很自然的，你就会想到还不如死了，但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对你而言，不是死了更好。
老谢以为很多愚蠢的自杀案例都源于这种错误想法。
你女朋友抛弃你了，你失业了，你没考上法学院，你出了事故，后半辈子要在轮椅上度过，你经历了一场难堪的离婚……于是你拿现在的生活和以前比，或者和你梦想中生活的样子比，或者和周围人的生活比，觉得日子不值得过下去了。但是通常情况下，事实并非如此。就算你的生活不如你期望中那么有价值，仍然比没有要好。
而事实上，老谢认为对于大多数打算自杀的人来说，图6更为准确。事情暂时变差了，而就在最低谷处，你无法看见如果坚持下去，后面会逐渐好转，这时自杀就是个可怕的错误决定。
图6
前面的讨论中，特意排除了这个问题：人们是否能合理判断自己确实处于合理自杀的情况下。
毕竟，我画出不同的生命曲线，根据不同例子里未来的走势，确信无疑地说自杀什么时候是合理的，这很容易。但在实际生活中，我们从来就没办法像这样肯定事情会如何发展。所以，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是：你有什么理由能判定自己会生不如死？你又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个判断并根据它去行动呢？
首先考虑第一个问题。否认自杀合理性的人认为，你永远无法真正认定情况不会好转，自杀是绝对没有道理的。只要有康复的机会，不管机会多渺茫，自杀都是说不通的，它不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老谢承认在决定要不要自杀的时候是在碰运气或是赌博，但是同时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一直在赌博。我们必然会在面对不确定性的时候做出选择。他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这种情况。
假设你参加了某个扭曲的游戏节目。你待在一个有两扇门的房间里，需要决定走哪扇门。如果你走一号门，几乎可以肯定你会被绑架。绑匪会折磨你一个礼拜，然后把你放了。然而，也存在一个非常小的几率，你不会被绑架，你反而会被带去热带旅行，过上一礼拜妙不可言的日子，然后被送回家。
所以，如果你走一号门，你有极大的可能要受到一周的折磨，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会欢度美妙假期。另一方面，如果你走二号门，100%要发生的事是：你会立刻睡着，整整一周都陷入无梦的深度睡眠中，一周后会醒来。
那么你该怎么做？你要选哪扇门？老谢认为如果走一号门百分之百会受到折磨，选二号门是合理的。但是即使走一号门有很小的机率不受折磨而获得美妙的假期，选二号门也是合理的，为了几乎不可能的好处选一号门反而是不合理的。理性地说，你不能无视概率而选一号门。
如果选择昏睡来避开折磨是合理的，与之类似，选择自杀来避开一辈子的痛苦与折磨也是合理的，虽然这样放弃了重新过上有价值的生活的唯一机会。
但这个类比有纰漏。死亡不只是一个礼拜的事，死亡是永久的。如果你自杀了，你就放弃了此生让生活重新有价值的唯一机会。大不相同的是，如果你没选一号门，你只是放弃了这个星期去度假的机会，以后还有的是其他机会。
老谢修正了一下这个例子。假设每一种结果——昏睡、折磨或度假——都会持续一辈子！所以，如果你走一号门，就极可能遭受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折磨，直到死亡；同时有微小的机会被带去欢度美妙假期，长达几年或者几十年，直至你死去。要是走二号门，你会立刻陷入沉睡，永远都不会再从这种无梦睡眠中苏醒。你会一直保持无梦睡眠的状态，直到几年或几十年后，才自然死亡。
老谢认为，即使在修正过的例子里，你放弃的是不可多得的假期，但走二号门是绝对合理的选择。毕竟，如果你选一号门，极有可能的结果是你的余生都将忍受折磨。
老谢的观点是，一号门是唯一合理的选择这种说法根本是错误的，二号门也是个绝对合理的选择，这是个在理性上可以接受的选择。同样地，在自杀这个问题上，如果你的生活很可能会不值一过，自杀也可能是个合理的选择。在某些情况下，如果你能清楚地分析自身状况，自杀会是个合理之选。
第二个问题是，人在这种情况下能不能清醒地审时度势呢？人在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下，还能否保持头脑清醒？要是头脑不清醒，怎么有理由信赖自己做出的合理自杀判断呢？
这里老谢给出了另外一个例子。
假设你得了某种疾病，给你造成了极大的痛苦，严重影响了你的生理机能。但碰巧能做手术，而且这种手术几乎总是成功，它能使病人不再痛苦，恢复原来的正常生活。但是手术并不是百分之百成功。在这里，你有哪些选择呢？第一种选择是做手术。手术成功率很高，有你很大概率醒来，当然它也存在风险，虽然不经常发生，但是有时病人麻醉之后就没再醒过来。这是第一种选择。
第二种选择是拒绝进行手术，维持现状，饱受折磨，无法行动，生活不值一过，这是拒绝治疗最可能的后果。但有时病症会不治而愈，当然这种情况也极为罕见，几乎可以确定你会被病痛困扰，毫无进展，直到几年后死亡来临。
你的选择就这两种，你应不应该做手术？老谢认为我们都会认为你当然应该做手术，傻子才不做手术。这几乎是肯定的，就算手术成功率再低一些，也有很多人愿意冒险一试。
但现想问你的问题是，你能信赖这个判断吗？你现在承受的压力很大，又非常痛苦，情绪显然很激动。你怎么能相信这个判断呢？但是很显然，怀疑这种判断是不对的，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做手术是合理的选择。这个例子说明，在痛苦和压力下，你的判断并没受到影响。
现在再回来看自杀的例子。如果不自杀，很有可能继续忍受痛苦的折磨，当然也有很小的几率会好起来，过上有价值的生活，但是更可能的情况是你会一直痛苦下去，直到死去。但是如果自杀，你的痛苦就结束了，同时也放弃了很小的过上美满生活的机会。
因此，老谢认为，如果只关注自杀合理性问题，有时是有理由自杀的。从理性角度看，自杀可以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虽然自杀有时是合理的，但做决定时还是应该力求谨慎，更不要在生命远没糟糕到生不如死的地步选择自杀，不要愚蠢地因为失恋、生活质量突然大幅下降、负债等愚蠢的原因（类似图6的情况）自杀，愚蠢地放弃了后面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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