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象好像是死了。”
“哪头?”
“上回递了名片,还请了你喝咖啡的那头。想想2022年了都不用微信,还用名片的也只有象了…”猫先生用死了一个熟人一样的口气说。但我们只见过象一次,也就是喝咖啡那次。
“猴子因为太太吃太多抑郁了,体毛少了一半,他太太受不了秃掉的老公抑郁了,食量少了一半…”
“停!为什么我要在空调坏掉的夏天晚上谈论象和猴子夫妇?我想吃雪糕,洗了冷水澡,搬家去南极。”
“南极企鹅会喜欢吃芒果班戟吗?”
“更喜欢草莓大福吧!”
“我饿了,又热又饿。”猫先生在地板上翻了个面继续趴着。
一段无声的画面插入,热气连同空气里的震动一起吸走了。
咚咚,有人敲门。猫先生起身去看。
“是外卖?”
“不是。是象!”他说。
“哪头?”
“上回递了名片,还请你喝咖啡那头。”
“不是说死了吗?”
2
象进屋之后,客厅里的空间就所剩无几了。在自家招待这样规格的朋友,我的想象力和屋子的承受力都正在靠近临界点。
象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用略带抱歉的口吻说:“上海的夏天实在是热的可以。”
我和猫先生一起望了眼坏掉的空调,感受着对面端坐着的象发出的热量,一起附和道:“是啊是啊。”
象一连喝了六杯水之后猫先生提议干脆直接拿饮水器上的水桶喝。象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来蹭水喝的。这话听起来很没说服力,但摇头的时候耳朵扇起的风还是很舒服的。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想告知一下我换了新的工作。”象用双手递上名片。
我必须站起来才能勾到,白色的硬卡片上写着:网球教练。
“不久前刚考网球教练资格证。”象笑着说,眼周围的褶皱被挤到了一起。
我想象着象在红土上奔跑奋力接球的样子。难以理解评委是以何标准发放证书的。但这个世界我不能理解的事情何止成百上千。
“记得象君之前从事公众号的运营工作。怎么突然就投身体育界了?”猫先生摸着自己的肚子问。
“在一个领域里呆太久了。可以说是看透了,也可以说是做烦了。总之想去一个自己更喜欢的行业试试。”
“那网球是象君最喜欢的行业了咯?”
“挺感兴趣,就想试试。是不是最喜欢的还不好说…”
猫先生一旦聊起来了我就只有听的份儿,象一会儿擦擦汗一会儿用水桶喝口水。一直到把家里能喝的都喝完了,我说:“我去便利店买水吧。”。
“哟,都到这个点了。”象看了眼戴在手指上的手表起身准备离开,“我还是不打扰了。”
“留下吃饭吧!”猫先生说。
“不会打扰吗?”
“怎么会!家里就我和昕一两个人。你留下,我们边吃边聊。你喜欢喝什么…”
我看了眼坏掉的空调,再看了眼空掉的水桶。盘算要跑几次菜场买食材。
3
和象第三次见面是在立秋之后,台风刚刚过去。我们在如同遭到洗劫的街道上偶遇。但雨又开始下了,象提议去旁边的咖啡馆坐坐。在门口他扶起一把躺倒的椅子,对我笑笑,“就对付着着坐吧。”
一个服务员过来为我们点单。我要了一杯美式,象说:“一杯双份的意式浓缩和一大杯水。”他还特意用手比划了一下,一大杯水。
“不介意坐在外面吧。”
我摇摇头。
象问我小说写了怎么样了。我说停了一段时间,因为生活里有些变故。我问他新工作怎么样。
“还算顺利。”他说,“做兼职的地方特地在很多渠道做了推广,我的课卖的还算不错。你有打过网球吗?”
“活到现在一次也没有。不喜欢没有对手就没法展开的运动。”
“能够明白。但我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了网球。我不擅长和人沟通。每次找我合影的比找我聊天的要多。”
我想点头,但又觉得那样不太恰当。
“但教人打球或者陪人打球的时候,我和对方更多是用球在交流。相比语言,这让我舒服很多。”
“能够明白。”我用力点了几下头说,“下次教教我打网球?从怎么握拍开始。”
“不不不,和你我更喜欢聊天。教打网球是下下次的事情。”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说。
4
入秋之后猫先生就在客厅里常驻了,准确的说是在沙发上和我的饭桌前常驻。
“除了吃和睡,对一切都打不起兴趣。我的人生意义只剩下这两样了。”
“更正,是猫生。”我说。
“是的,猫生。”他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我们什么时候开饭?”
“距离天亮还有五个小时,冰箱里有早上买的法棍和酸奶油酱。烤箱在厨房。”
“我不喜欢大蒜味,但我喜欢莳萝。所以就吃两片法棍,烤一下,抹上酸奶油酱。谢谢。”
“春天的时候你说不喜欢莳萝喜欢大蒜。”
“别担心,到了冬天还会变的…这就是生活。”
“C'est la vie.”我转身去厨房。
猫先生喝着尼泊尔产的奶茶,吃完了最后一片面包。
“我昨天遇到象君了。”猫先生眯起眼睛做了一个长鼻子的动作。
“哪头?”
“网球教练那头。昨天在地铁里见到的。”
“他新工作怎么样?”
“挺顺利的。还喜欢上了一个学员。上海的姑娘,约会了两次。”
“公司允许教练和学员交往?”
猫先生歪着脑袋耸了耸肩,大概是“鬼知道”的意思。
“反正总比和土拨鼠交往要好。”
“象君和土拨鼠交往过?”
“这只是比方,比方,可以是土拨鼠也可以是竹鼠或者豚鼠。”
“反正是啮齿类就对了。”我在脑子里构建着象和女孩子约会的场景,然后又一一换成土拨鼠、竹鼠…差不多的违和感,或者说融洽程度都差不多。
没说完话猫先生又躺在沙发上了。就像在争取突破“累计最长时间躺在沙发上的吉尼斯纪录”一样。
5
窗外的世界被太阳烘烤了整天,风携带着温热从窗户进来,我赤脚踩在酒红色的地板上。夏天仿佛就在不远处。我甚至可以闻到那热烘烘的潮气。
“要出门?”
“约了晚餐。”猫先生说,“和象,我们去吃土耳其料理。”
“象还在上海?我以为他会去非洲了。”
“大概疫情走不了吧。他老家泰国的。牙齿没那么长。”他边说边在嘴边比划着,好像我真的能明白似的。“听说象和那个上海姑娘结婚了。民政局歇业前办的。可怜的土拨鼠姑娘,哭了很久,我安慰了她一整晚。”
我有点担心那位土拨鼠姑娘,一整晚,有太多可能性了。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把刚刚想到的前12种可能晃出脑袋。
“没什么。代我向象问好。顺便帮我问他下周是否有空,我想学网球。”
猫先生答应给我带kebab做夜宵后就出门了。我把自己挪到沙发上,想看一会儿《唐吉柯特》,但没法集中注意力,字只能以字的形式进入大脑,连不成句子。索性合上书,平躺下来。沙发上余温尚存,我的身体渐渐承重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猫先生坐在写字台边看《唐吉柯德》,窗外天依然亮着。
“天还没黑?我醒早了?”我问。
6
象死了,埋在无风的林地里。猫先生说这很有漫画感。 医生解刨了他的尸体,媒体们都站在门外,白色的移门外面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医生出来说:“查不出死因。很大可能是心源性猝死。他太大只了。” 有媒体想挤进门去拍照,我望到象被一块巨大的白布盖着。
“让死者安息吧。”医生关上门,人群和镜头就一起迅速四散,留下我和猫先生。 象和死亡一起被门隔在了那边。我想起他递名片的样子和笑起来眼角的细纹。
“你们是他的朋友?”医生问。
“是的。”
“私下里说几句话方便吗?” 我点点头。
“象先生的死因蹊跷,内脏都没了,颅骨里面也是空的,但身体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一切维持身体运转,或者说是保持个体身份的器官都不知所踪。”
“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把他吃空了?”
我瞪了猫先生一眼,表示抗议。
“不会,更像是一次十分精确而且小心的整体迁移。”医生象征性地看了一眼手表,就匆匆离去了。
林地里埋着的是象?还是象离去后的空壳?我站在坟前,寻找着答案也等待着天启。 最终我也没有找象学过一次网球,一开始那便是标准的客套话,象想必也知道。我们之间尽然存在友谊,这是我在停尸间外面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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