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和朋友聊嗨了，头一次提到了A。
我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开始讲他。
A是个奇特的人，长相介于凶狠社会小青年与憨厚种田小老弟之间，高，壮，肩膀又宽又厚。我望着他，有时候觉得他像一堵墙。
A干过不少傻事儿，脑袋不算多么灵光，打架的本领却实在高强。他人不坏，只是运气不大好，一颗真心捧在手里，递给的却是不识好歹的坏姑娘。
我们俩念书时认识的，开始没什么交集，后来座位挨到一起，也就熟悉起来。他对我好，身边人都看得出。起初总有些粉红调侃，可他太坦荡了，别人的戏谑换不来当事人的面红耳热，也觉得挺没劲，慢慢不再提了。
他对我好，我得多说几遍。我这个人没心没肺，容易忘了他对我好，非得看见些什么听见些什么，一下子被什么推到了当年的情景里，才茫茫然想起了他是对我很好的。
有那么一年或者几年秋天下大雨，我不常记得带雨伞雨衣，他把自己的雨伞扔给我，自个儿顶着豆大的雨点子往外跑，回了家还要给我发消息炫耀他身体素质多么好，根本不怕雨淋，“不跟你似的”！顺便小心又欠扁地提议放了假让他来监督我跑圈。我打小惧怕跑步，自然不会同意，顶多妥协到答应同他一起出去绕湖散步，顺便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当时朋友一针见血地评价：A像你的健身教练兼私人保姆。
好吧，他不会开心的。
那时候我非常喜欢张宇，A也说喜欢，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个MP3，我们俩一人一个耳机听歌。老师在上面讲课，我们在下面听得满心愁情。
有一回我在最喜欢的副歌里摘了句歌词作个签，实际不过小屁孩儿装文艺强说愁。A看见了，急吼吼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敷衍几句他还不满意，那晚我们就这个话题聊到眼皮打架。
朋友知道了，在最初的评价后添了一条心理辅导员。
我觉得他听了是要生气的，所以我们都没有告诉他。
A成绩不太好，基础不稳，很早就对读书不上心了。
暑假我要上辅导班，他却也报了跟我去。开班那天阳光太好，晒得我后背又痛又痒。他似乎有事要和我说，我心安理得地躲在他挡出来的那一小片阴影里等着，以为是什么正经大事，最后却等来两块巧克力——他从书包里掏出来，有些局促地对我说：给你这个，生日快乐。
我傻了吧唧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接。
我生日已经过去两三天，他还是第一个发消息祝贺我，我开着玩笑向他讨礼物，他几句笑话打发我，我并不放在心上；他当真送了，我却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连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A别开脸：有点化了，快点吃吧。
我麻木地接过来，没说话。
巧克力化成巧克力酱了。那天中午告别的时候我对他说下午见。
他摆摆手：下午不会有礼物了！
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骗人呢。
暑假我还去买了条裙子。
A听了我朋友讲，磨了半天没要到照片，直接关了游戏骑车来找我，见了我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笑。我捏着裙摆的手心直出汗，以为他要嘲我，也不开口，心里暗暗计较着对策，却听他笑眯眯道：走吧，请你吃冰激凌。买个小的。
我不管他良苦用心，翘着鼻子说大的！我能吃两个。
朋友一边说我太好被收买，一边说他操着老父亲的心。
他赶着山地车在前头走，我跟在他身后，一脚接一脚地踢着他的车轮。
A说我朋友说得对：我这养女儿呢。
他照顾我太多。
所幸我都记得，记得他坐在我身前的桌子上，我仰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他低下头，懒洋洋地理顺我不听话的头发；记得他放在我桌子上的糖果和饼干，给我的各种小玩意儿，变过的小魔术……记得他哪怕是和我吵起架来，赌气，谁也不理谁，也会给不知道看了什么而掉眼泪的我借两张纸巾。
记得一起过马路，他一把将横冲直撞在前的我拎回身边，又气又笑，说我就像在带女儿，我就做着鬼脸说你女儿不会像我这么聪明的。他别过脸，笑着说聪明随我，长相跟你。
A很爱夸我，说我好，“哪儿都好”。
我不会夸他，我会对别人说他很好，有一些不好，“但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我没有告诉过A，刚认识的时候我对他印象不太好，觉得这个人怎么到处招惹小姑娘，上午揪了这个的辫子呀，下午给另一个买了一个小蛋糕呀，明天又换了人。当时我还是个沉浸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霸道总裁文里无法自拔的小屁孩儿，对他这种人十分鄙视。
后来他慢慢地不再招惹小姑娘了，甚至在男生们开起他和某个小姑娘的玩笑时，怂得像一只混进狼群里的兔子。
我想起来就觉得，在并不精彩的那段岁月里，我的确是被人很好地爱护过的。
少年不识心动时遇见心动，见识过后，很难觉得还会有更热烈的心动——那时候是哪怕整个世界的花都为我开了，我也只想躺在心上人的眼睛里，做一场美梦。我不惦记着去看花，也不羡慕别人，我好开心，每一天，我都好开心。
讲完这些我突然想起把我和朋友困在学校前十字路口的那场大雨，A面无表情地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给家里打电话，看着我被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别过脸去，似乎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很轻微地笑了。
我忘记了该怎么往下讲。
毕竟故事不是好故事，结局和讲述一样糟糕，就生硬地扯到了很久后的不久前，我做了一个有关他的梦。
梦里他踏碎一地树影向我跑过来，少年模样，神采飞扬。
他对我说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干巴巴地说好巧好巧。
他低下头笑了一下，又装出凶巴巴的样子说：骗你的，巧什么？我找了你好久。
他问我：你藏哪儿去了？
我把我自己和你那些藏起来不想让我看到的笑容藏到一起啦。
如果重来一遍我会这么说的，毕竟我总记得他藏起来不想让我看到的笑容。
可在梦里我只是站在他落下的阴影里不知所措。
很久后的不久前，他还是第一个祝我生日快乐的人。
至此我终于什么也讲不下去了。
我装模作样地谢谢朋友倾听，互道了晚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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