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祥,柔和,瑞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筯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面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一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祥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下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博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士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昰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如山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婴儿》徐志摩
《婴儿》是一首义以象征手法唱出生命诞生之歌。诗中婴儿与产妇的关系,正是理想与时代关系的象征。作者在表现理想的诞生时,不再如《毒药》《白旗》那样采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而是注意情感的节制与驾驭,并将它转化为艺术情景和氛围,使之产生更大的象征力量和暗示性。那种引起读者心理震颤的细致描写,表面上写的是美的变形扭曲,以丑写美,其实是写美的转化与升华,安详、柔和、端丽的优美,在炼狱般的受难中升华为一种义无反顾的献身的壮美,具有宗教般的神圣感和庄严感。
徐志摩在《婴儿》中前部分描绘了孕妇分娩时的痛苦和丑。一个安祥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下成魔鬼似的可怖;无论如何端庄的,美丽的少妇在这一刻都是美丽不起来的。像是魔鬼般可怖。徐志摩文字的魔力,画面感十足。在视觉上分娩的场面总是丑陋的,惨烈的。而心理上,却不会有人真的觉得在生死边缘奋战的母亲是丑的。徐志摩通过以丑写美的方法,像我们形象展示了孕妇生产时遭遇的苦痛。继而赞扬母亲的伟大。
徐志摩在《婴儿》后半部分,着重赞扬了母亲的伟大,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每一个承受巨大疼痛孕育新生命的女人,也都曾是温婉的,柔弱的女孩。她们身形纤细,他们或许打针都会哭出声音。
是新生命的降临,是一个馨香婴儿的处世,让原本柔弱的女孩变得坚韧。
徐志摩通过对生产痛苦的描写,通过对母亲的赞扬,表诉时代与理想的关系。文章创造于1924年。1924年,统治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已不复存在,但中华大地仍阴云密布,混乱不堪,中国人感到无所适从,民族的未来呈现出一片黯淡。此时,中国共产党仍处于幼年,中国国民党没有形成统一全国的力量;欧美列强渡过了一战后的危机,重返远东,争相掠夺中国;中国的政治与经济被帝国主义控制,民族工业的发展经受重大挫折;各地军阀沦为列强的傀儡,他们豢养的40余万军队之间的战端不息;有些省份为支撑战争而横征暴敛,人民的身家性命危如累卵。整个中国,已没有能够置身事外的阶层,也没有可以苟且偷安的人群。
面对时代的混乱和民生的苦难,徐志摩痛心疾首,期盼着新的社会的诞生,期待伟大的民族理想的实现,也深知理想的实现,现实的社会必将经历如同孕妇分娩般的惨烈,苦痛与丑陋。借现实存在的生活现象(分娩)象征中国的更新的惨烈,伟大,和必须。
抛除徐志摩宏伟民族理想的表诉,在和平年代也许无法让读者更多的理解和感同身受,阅读本文,除折服于徐志摩文字的魔力和震撼,更多的想到,我们的每一部成长,自我更新都像是一次分娩。
旧的自我孕育新的自我,而没有任何一种成长,自我更新是闲适的,怡然自得。必将都是苦痛的。旧的自我必将付出巨大的努力与苦痛。每一次自我更新,都是对旧的自我的摧毁重建,每一次成长,都是对旧的自我的完善。
孕育新的自我,更新掉旧的自我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我们需要明了,没有任何一种颠覆性的成功是随随便便达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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