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往事5

作者: 李石头1973 | 来源:发表于2018-10-26 14:35 被阅读8次

            我奇怪姐姐哥哥的态度。他们都是那种在评判社会事件和他人之事时,持道德优越感和最正经立场的人,对于别人隐私里的绯闻,向来那样不屑、鄙夷,为什么在父亲这一件事情上,竟然没有一个人非议,而是几乎全对父亲和那个女子,以及我们可怜的母亲充满了同情?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而道德感也都是给别人看的?

      最初是哥哥和三姐驾车,按照信里的地址,费尽周折找到那个女子生小孩的边远亲戚家。信里的表嫂竟然还活着,已成了耄耋之人,说起这段往事,仿佛我的哥哥姐姐都是天外来客,从历史的深处一下子走到眼前来。但她到底也没有说出那个至今已成中年的孩子的下落。但她说到了那个表妹已经嫁到一个远方的城市,某家单位,而且有亲人,文革中一起在寿光落户。

      所以我才和三姐姐一一走访父亲工作过、共事过的场所和人家。至少在那些回忆里,知道那个女子个子不高,“很洋气”(现在说的气质型美女)。而关于孩子的事,他们也都一无所知。

      父亲一直不甘心70岁就离开这个世界,是否也存着这样的心病?他以为一直锻炼身体,死在母亲的后头,将来有一天也会有机会去寻找那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这是我的猜测,他已告别尘世,一切已经不得而知。

      如果说这个婚姻于母亲是不幸,那么于父亲,是否是更大的不幸?如果那时候他狠心一些,或者对祖父的权威无视一些,是否和那个女子共同生活之后,会比和母亲幸福太多太多?他们在一起,是有共同语言和感情基础的人,至少能够在一个层次上进行对话。但是和母亲,虽然他一再让母亲委屈,但是他自己呢,他也许成全了祖父的威望和自己的懦弱,以及母亲貌似的安稳,但他们三个人,包括那个陌生的女子在内,这辈子谁也没有得到完满的幸福。

    信里,那个女子说,如果你不离婚,我妈妈会去政府告你。威胁的话,也是绝望的话。那时政府的权力大于一切。那时的人是没有隐私权的,一切都要被政府干涉。但她终于选择了自己承担一切痛苦,而没有去告,没有剥夺我母亲的安稳,是为了成全爱情,还是后来成了我父亲,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天经地义就是我父亲的这个人,没有给她任何的希望?

      这一切我们都已得不到答案了,这么近距离的八卦,真是在平庸如尘埃的生活中唯一的惊奇和戏剧化了。后来哥哥终于找到一个线索,竟然得到了那个女子的手机号码,他考虑到她已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儿女,这段往事对于那个全新的家庭都是完全沉埋的秘密,所以,他到她在寿光的亲戚家问电话的时候,说的是,这个女子,曾经和我的母亲是同事,母亲年老,想念她了。哥哥将电话打过去的时候,称呼的是:阿姨,我是李某某的儿子,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从他的遗物中我们偶然发现了你们的信,父亲一直保存着这些信,一直没有忘记你——她的感受是如何呢?应该是十级地震吧,三世以前的爱人,他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儿子,40多年后来告诉她,那些信都还在,他已经死了……我无法设想她的辛酸。她也许早忘记他了,她也许早做了慈祥的奶奶或者外婆,这么多年在已习惯了的家庭成员中呼吸和忙碌。除非做梦——做梦也未必想到。

      她的声音,据哥哥说,是很沉静的声音,很知性的老人。她问起哥哥,兄弟几个,姐妹几个,目前生活得怎样?在什么单位上班,父亲患的什么病,母亲还在否?……

      谁也没有提过那个孩子。哥哥给她留了自己的家庭住址和所有联系方式,并约好以后保持联系。哥哥过后说,将来再邀请她回来做客,我们认她做姨母,只要不告诉母亲,在她家庭那边也隐瞒好,回来时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可是两个月后电话再去,号码已经停机。

      这是自然和正常的吧,立场不同,感受不同,想法自然也就不同。

      从那以后,我们至今也没有找到那个父亲在世时谁都不知道有的这么一个哥哥。今年夏天,母亲自己在老家,我周末回去,她告诉我,某天,有一个男人来过,40多岁,带一辆高档的商务车,和一个司机。母亲搞不清哪个人是司机,哪个是坐车的人。他们问他,是否是李某某的家,母亲说是,他们问,李某某何在?母亲问,你们做什么事找他?他已经不在了。对方听言,说,我们只是找以前的退休老教师。母亲不知为什么感到不安,赶紧送他们到另一家,也是一个退休老教师的家,过后母亲又困惑,去问那一家,来者何人?所为何事?那个大叔说:推销什么药物,说了没两句话就走了。

      母亲已经很健忘,也是在闲话当中偶然想起这件奇怪的事,说,怎么都不像推销药材的,如果真找老教师,何必在你大叔家只扎一头就走?

      我也不能回答,只说现在各种生意人都有。心里想,会不会就是那个哥哥呢?因为三姐姐和我哥哥曾经的寻访,引来了他那边的惊动,所有不知身世的孩子,对于自己的来源都是好奇的,但是毕竟父亲已经过世了,其他人都是没有干系的,人家也就来这么看看而已,绝对不会再来了吧。

      父亲,我那个一辈子都没有长大的父亲,他竟然在身后留了这么一段啰嗦的电影一样的传奇。他如果知道了,我们已经知道这些事,会作何想?他如果知道身后哥哥曾经联系上那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可能是他第一个儿子的男人来过,他又会作何想?他已经走了,每个人都要过自己的生活,这些乍起的粉末,也早在琐碎的忙碌里沉淀下去。没有人再问起。

            上面这些事,在当下的生活中依然是一种暗流,父亲已经死了,如果我专门写父亲的悼念文章,也许可以略过不提。我想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段故事被略过不提的一生。但是,偏偏是这段往事,让父亲在我们的眼睛里一下子成了另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或者陌生的熟人。

      他一生都这样没有意思,有这样多的缺点,儿女和妻子虽然对他尽好,但也明白着的种种不满和抱怨。我记得他病中在医院,向大姐姐抱怨三姐姐不吃他的剩饭,大姐姐说,父亲我要说说你,咱们不说别的,我只问你,如果是祖父祖母现在生你这样的病,如果你是我们,你做的有没有我们现在做得好?父亲听了,半晌,认真地摇了摇头。

      说他不好也许只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祖父母的儿子,母亲的丈夫。因为我们是他的儿女,母亲是他的妻子,祖父母是他的父母。太近的亲人,是会有这种遗憾和挑剔。

      立场不同,看法自然就不同。初中我最喜欢的一个老师,曾经是父亲的学生以及后来的同事,是我20岁前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和看重的一个成年人,是个可以交往一生的朋友。他做人,做事,智力,思考,言谈,都是出色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当时那个校园,只有父亲是他所欣赏和尊敬的人。父亲不会蝇营狗苟,不会鞠躬作揖,天真,心里也就没有那么多龌龊的事。父亲过世以后,我曾经将一本自己的集子送去给他看,里面有几篇是我写父亲的文字,他健康时写的,他病后写的,他故去后写的。老师看了说,抱琴,原来你才是最了解你父亲的人,我一直以为李老师潇洒,脱俗,看得开,但是你说他对死亡的恐惧,对病患的逃避,对求生的渴望,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内心世界。

      也许他自己也是有病患,多年以来随时面临死亡的人,所以认为我说到了关键?那么,我说中的不仅是父亲,还有他?

      他欣赏父亲,应该还有一个原因,父亲曾经教训过那个学校的校长。中国的工作关系,尤其是从前,是非常固定,对人的约束也是巨大的,遇到好的上级和坏的上级,都要认命。当时那个校长,我们小孩子不懂,但大部分的老师都有腹诽。权势的压制,那么小的范围里也可以定你生死。所以大家也就认了。

      我不清楚导火索究竟是什么,总之,有一天,1.83米,体育健将的父亲,终于将校长拖出办公室,暴揍了一顿。父亲也从此离开了那个校园。有三四个月,我们全家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不去学校上班了,那时祖父母都还健在,谁问,他也不说,只是每天下地干活,像个农民一样下死力地干活。几个月后,我的年长几岁,同在这个学校就读的表哥听到消息,是父亲打了校长,他回家告诉母亲,我的大姑母,大姑母又来我家说知。

      后来父亲就在本村的小学混了几年,从这里内退了,他没有再考虑职称,也没有考虑每月会少发几十元钱,依然每天都健身,读书,散步,聊天,过他悠闲的日月。当时的人事机制也有这样一个好处,他虽然打了校长,但究竟不算什么错误,没有理由开除或者查办,所以工作的关系一直保留在教育部门,依然能够退休,领到退休金。

      我后来休学了,再后来到另一个学校,班里一个同学,父亲也曾经是原来中学的教师,她告诉我,你父亲揍过某某校长,你知道吗?我说听说过吧,这在当时,在我们全家,都似乎一件耻辱的事,所以并不愿意别人提起。但是我这位名叫王文艳的同学告诉我:我爸爸说,你爸爸当时应该揍得更狠一点。那语气神态,简直像在谈论一位英雄。可是现在想,我们中国人是否都这样,面对黑暗的权势满心愤愤,却又习惯于鞠躬作揖,只盼着终有英雄豪杰大喝一声,出来牺牲他自己?他胜利了,那么所有的人得宣泄,他失败了,那么所有的人脖子一缩,做自己的庄周去。

      父亲退休之后赋闲在家,被邀请进了村委,并不知不觉中担任了族长的身份。我们这一支系原来的族长是我的祖父,祖父过世后,是一个二爷爷担任,但他太随和了,几乎不起作用,所以后来父亲就成了事实上的族长。兄弟阋墙,妯娌分家,都来请他去主持。我们都非常反对,现在这个社会不比从前,家族的权威性已早丧失,被压制了的一方终究要伺机报复。所以我们一直反对父亲去干涉这些破事,反对他揽是非上身。告诉他,现在是法治社会,什么事不平可以找相关机构,你不要去。

      但父亲还是被请走了,他发表了正直的意见,主持了公道。我相信他有这个分辨力,他谈论起事情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他有这个判断公正的能力。但是他之所以去,又是为什么呢?依据我对他的了解,也不过是,那种场合满足了他的虚荣,让他有成就感,被信任,被倚重,也许他自己的一生都没有得到过公正的安置,所以,他在安置别人的事物中找到了感觉。

      这太虚荣了。他经不起那些貌似吃亏的人的一些恭维或真心的求助,他的自我忽然膨胀,发现自己的判断竟然是被需要的,发现,那些被他支持了的人仰仗的眼睛和感激的神色,是如此得让人满足。

      可是,是非早晚都会找上门来。公正不公正,只有法律部门才有权力去评判,你又算老几?

      我简直受不了他在这些事情上的幼稚,也许是我自己太不喜欢群体。可是环境如此,事实如此,一个连自己的人生公正都摆不平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为素质参差不齐的人主持道义!

      事实印证了我们的预言,后来,父亲也学会了往外推。他知道自己做不了权威和英雄。只是在他去世后的葬礼上,也有被他扶助过的人,哭得真心实意,说,他一走,哪里还有正义的人!

            父亲的幼稚还表现在,他揍了校长之后,竟然不会想到,要把自己的孩子转移,离开这个地方。

      我想像他那样单纯和老实的人,或许以为,他和校长的龃龉有他自己的过错,而校长,也许不会怎么难为了他的孩子。

      他太天真了!

            而我们也都太天真,太软弱,那个年龄我竟然没有勇气对这个世界任何的侵犯和打击说不。一切不对都以为是自己不好,我不知道玩着闹着成绩就响当当的自己,为什么在十四岁的时候忽然一落千丈。我只觉得不对,但找不到原因,也没有想起去寻找什么原因。  初中以及以后的十几年是我人生巨大的灾难。也许我对父亲的不满,除了他对母亲的不好,也包括了,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过来的,我的凄惨青春的根源。

      我的外表,几乎没有继承父亲和母亲的半点优长,而是隔代遗传了矮小庸陋的祖母。祖母从我记忆起就是那么一个农村的小老太太,当我30岁,她还是那么一个小老太太。这么老这么亲的一个人,我对她没有美丑的概念。但现在想,她的确长得很悲惨,而我的外貌,的确和她有些相似。

      这样一个孩子,在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中,也许可以会有一个完整的人生,她毕竟没有残疾和畸形,也没有到恐怖的程度,但是从小我听到的,都是姐姐哥哥的取笑,呵呵,这么丑,也不知道随谁。父母也偶尔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歉然地说,最小的一个,自己长了一个样子,随她嬷嬷(奶奶)。

      就这样我一直以为自己低人一等,偏生又敏感多思,偏生,家里又是没完没了的争吵,感觉不到温暖和爱。14岁,在班里的音乐课上,看到一个男孩上讲台唱歌,我一下子觉得这个人,是如此的旁若无人,与众不同。他成了我暗恋的目标。暗恋,就像张楚小说《樱桃记》里的樱桃那样,自己都不觉得,被他这样的吸引。于是,14岁的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当然没有勇气交出去,放在我的一个四姐姐不穿了顺序交给我的方格褂子口袋里。结果,这个口袋在某一天,和一个小闺蜜手拉手闲逛的时候,被她摸去,看了,并在一定范围内张扬。

      那真是一个脆弱的年龄,为什么以为这件事就比死亡更严重呢。也许根本没有那么严重,即使老师知道了,即使父母知道了,即使哥哥姐姐都知道了,又怎样!可是在当时全不如此,我过分夸大了这种威胁,我以为,这是非常羞耻的事,最最严重的,那个当事人也知道了,他投过来鄙夷的眼神。

      现在想,那眼神也许不是鄙夷。都是那个年龄的人。我不好,也没有不好到让人鄙视。但在当时,世界真的发生了地震,我的脚下的土地,和头上的天空都倾斜变形到噩梦一样。

           这都是现在回想时的分析。那时,我不知道我的世界怎么样了,这是命中注定或者其他的什么,我人在其中,什么都看不清。我没有一个人可以去解释,诉说,只好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变形的世界里被挤压得更加扭曲变形。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父亲揍了那个校长,父亲自己一甩手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但把他的十几岁的孩子也留在了那里。

           如果仅仅如此,肯定一切都会过去的,半年,甚至一年,不是都可以消失的吗?时间是宇宙里的黑洞,可以无限制地吸收。奇在这件事与父亲打校长这件事连接得那么天衣无缝,我是很多年之后才想明白,为什么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自己一直莫名其妙受到各种过分的对待,有事没有事让写检讨,而这些事我竟然从来没有跟一个亲人提起,总以为自己不好导致而满怀犯罪感。早上迟到了竟然给予全校警告的处分,我自己的体验,那种报复性的打击是此后延续长达十多年心灵灾难的主要根源。

      我想我初中的班主任绝对是一个十足的小人。回忆中,课堂上的我,除了接受他的嘲弄和讽刺简直没有其他的印象。我从小学进入初中,是玩着闹着取得全乡镇第二名的成绩,几乎没有完成过作业。那些课本,丝毫没有障碍。初中,出了问题的这一年,已经没有办法学习,落下了,但仍然习惯性在想,只要我某一天定下神来,只要我从某一天开始,那么一切很快我都可以补上来,要超过谁就超过谁。

      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容易,那个班主任还在没完没了的取笑和挖苦。那种伤害是毁灭性的,那时母亲在田地里没有尽头的操劳,父亲回了家,如失业者,我却成绩下滑一至如此,我只觉得我犯了很重很重的罪,否则,为什么世界像囚笼一样令人窒息,喘不过气来?

      全是噩梦。梦里一直在逃跑,总有一个可怕的怪物在后面紧紧追赶,我只好一直逃一直逃,逃到小说和诗书中,就像我记忆中的父亲那样,虚幻一个乌托邦的美好世界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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