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曾去村里住着崖窑洞的一家
在黄昏的时分去探望亡人
她归真了
黑黑的窑洞里坐着一位老者守着埋体
晚饭的时候还没有人来换这位老人吃饭
我便说，您去吧
他们一会就来，让我看守吧
老者缓慢地回过神来，似乎想说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我微笑不语
老人笑了，微笑里带着慈祥和某种信托
他点燃了油灯，晃动着背影走了
黑黑的窑洞，油灯火苗忽明忽暗
亡人是个老奶奶
黄昏一忽儿就过去了，夜幕降临
屋外的树已看不清，偶尔有孩子的嬉闹声和
几声犬吠
油灯继续晃动，此刻我才意识到一种宁静
一种特别的宁静穿越我
灯芯发出的黄色的光芒
使昏暗的窑洞显得神秘和悲伤
她是我常常在路边，在草地
在耕地歇牛时，她背着小背筐拾柴粪的老奶奶
她总是见了我会唠叨一会
然后悄然离去
有时候，她会在村子里会消失一段时间
这个苦命的老奶奶
用她苟活的生命
用乞讨度日来填补维持着
五六口之家人的生活
这是一个从小我见过的最贫穷的家庭
靠着政府的救济而活命的一家
那时候我还很小
那时候，我们都很贫穷
那时候，我上学，也耕地
那时候，我学到的就是生活
那时候，我扎根于这片土地
用一盏油灯，昏暗的窑洞来告诉自己
八十年代初期的社会
农村还是农耕时代的靠天吃饭
这位老奶奶，用乞讨的一生走完了她人生的全部
她的老伴，早在啃树皮的那个年代被饿死
由于很久没有吃到麦子
他匆忙中抓起一把麦子急吞下去而没有缓过气来
那是文革前夕饥荒的六十年代
那段苦难的岁月
这位老奶奶经历并走完了一生
她带着忧郁和悲伤，带着不满和无奈
她的脚累了，她的手累了
在这片黄土地，她是泥土
她的白发也落满泥土，她的身体也落满泥土
她睡在了这片黄土地上
我待在她即将离别的窑洞
她不说话，她和我在路边在草地
在田地，她把该说的都给我说完了
她每天都是在不断重复地说话
她不会再对我笑
不会再喊我的乳名
她不会再夸赞我，她总是夸赞我
白色的布盖住了她
就像外面的雪覆盖了大地
我就在她跟前，她不说话
她常常见到我就跟我说她的孙女
她的孙女嫁到河北
都是因为穷，女孩不到十四岁
后来，她孙女的妈妈，苦命的哑巴妈妈
突然就得病离开了这个无指望的世界
村里人说，是女儿走了从此没音讯被急的
其实，都是生活逼迫最后是身心交瘁
有老者来了，他们吃完晚饭缓缓行来
村里亡故了人，在老者的眼里已经惯常
他们来就是来轮换陪守沉思，在亡者面前参悟生命的无常
每个人都要离开这个顿亚
说不定哪天谁的口唤又到了
时间对于安拉的召唤没有距离
他们静静地坐着
也不多说话，看着我还没离去
说，孩子，快去吃饭去
说毕，就低头沉思起来
这个昏暗的窑洞似乎有着某种温暖
老者话语里带着安祥宁静
这宁静的生活
他们在沉思中期待着安拉的召唤
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沉思
不，我已经和他们一样在沉思
死亡的道路不分老少
每个人都要归向真主
我也缓缓地离开
像他们一样缓缓地行走
这人生的无常
这生命的一瞬
人应该当怎样沉思
院子里的白杨树，还有榆树静静地垂立着
孩子的嬉闹声听不见了
犬吠声隐去了
一轮新月挂在天际
我行走在路上经过每个家户
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星星点点
夜如此平静安详
它平静地就像我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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