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休假,回我爸妈家里,无意中翻出一张有点旧的照片,看着好像是高中前后的我。当时就站在那儿死劲儿想:这照片是啥时候拍的,我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我妈拿过来一看哈哈大笑:“这是你爸年轻时候,不是你!”
照片上的人就算比我早一个批次,那五官也绝对是用的同一个模子。还是十几岁的年纪,身材瘦瘦的,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傲气,斜着头让阳光洒在脸上。这个样子,和家里那个比我矮一头、裤腰宽宽的、发际线越来越往后的、整天背着手的老头儿,是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这么大的反差,细一琢磨,还挺有笑点的。
老头儿自己听说了这事儿,过来亲自鉴定了一下,乐了:“嘿嘿,是我是我。这是上学时候,年轻‘则’咧。”然后就开始一边欣赏自己的帅照一边摇头晃脑讲那些年轻时的轶事,比如在老家时曾经是篮球神投手什么的。他从乡下靠考大学来到大城市,一晃定居了几十年,还是会时不时漏出很浓的乡音,比如“年轻着咧”他会说成“年轻则咧”,我小时候不听话了他会威胁要“催(二声)里”,其实就是要“捶你”。
退后十几年,遇到这个话题我会立刻找辙开溜,嫌烦,毕竟从小就听了无数遍——估计在我听不懂话的岁数,我爸哄我睡觉时应该就开始讲这个了。不过现在,老大不小的我早就学会了点头微笑鼓掌配合,老头儿也就越讲越有劲。
其实他的篮球水平我是无从考证的,因为我爸属于晚婚晚育那种,等我长大到能跳摸篮框的岁数他早就已经玩不动了,从没一起下过场。倒是我妈有时候背着他聊起这个时,会偷偷坏笑着评价说:“听他吹牛吧。”
篮球的话题我很久没听爸爸像这样滔滔不绝了。大概是觉得自己智力优势比体力明显,在我上中学时候,我爸爸彻底弃武开始从文,拿研究易经当业余爱好。他是老家第一个大学生,学习力是没得说,那些五行八卦各种奇怪的玩意儿没几天就搞得滚瓜烂熟。
有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我爸得意洋洋地说他算了一个跟家里“气运关系重大”的卦。我跟我妈都放下筷子听他说,结果老头儿引经据典指天画地地解释了半天,最后得出个结论:“咱家儿媳妇的方位在东南方,距离很远,可能是外国女孩……”
顺便说一句,我后来娶了个家住本城郊区的姑娘,拿当年我爸算卦时候的位置推的话差不多是正北方,绝对百分百纯正无杂质龙的传人。
也许因为我跟我妈表示信服的态度有点敷衍,我爸慢慢也不怎么再看周易了。这事儿现在我回想起来还有点儿内疚,总觉得当年没配合好,让老头觉着没趣儿了。好在家里后来有了电脑,我爸开始热衷于在联众围棋上虐菜,比之前学易经还要热情投入。加上他是我们一家三口中唯一唱歌找得着调的人(现在人数变成四口了,但情况变化不大),每天回家就是下棋,周末周日不管有没有人陪着,基本上都是去公园唱歌,也不加入什么组织,钻到人家这个圈子唱一首,那个圈子唱一首,也还挺自得其乐的。直到退休多年后的现在,这俩事儿依然是他的爱好。
退休对我爸来说倒没什么太严重的影响。不像那些位高权重惯了的老干部,我爸这种技术型人才对工作岗位没啥执念。刚退的几年还有点耐不住寂寞,考了个监理证发挥余热,到处接受人家委托出个差讲个课的。后来觉得各地飞来飞去体力有点跟不上,就推了那些邀请一门心思开始炒股。
学过易经再来炒股,而且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看新闻联播关注国家大事的人,我爸自信满满,走势图上那几条线哪够他分析的。“赚钱给‘里’买个门面房,开个自己的店”成了他每天向我必讲一次的宏伟目标。有一次真的被他赶上了一个很高的点,眼看抛掉当场就能大赚一笔,我爸看看晚饭时间差不多到了,心想不着急,明早再卖吧。然后第二天形势急转直下。从那次起,我妈开始限制我爸在股市的资金,严令不许追加投入。
以今天的经济形势来看,我怀疑我妈当年可能做了个比全国90%股民都英明的决定。我爸爸呢,炒着炒着,慢慢也不再提门面房的话题。连同他买了什么,抛了什么,以及还剩下多少起始资金,他不再提,我们也从来不问。老头儿开始踏踏实实地过出门唱歌回家下棋的闲散生活,直到今天。
我正在出神,我爸爸已经讲完了他的篮坛回忆录,完全没想到儿子在心里偷偷过了一遍他的黑历史。他恋恋不舍地看看自己少年英姿的相片,小心翼翼地收回抽屉里。我身高本来就超他一头,现在他一弯腰,白发缝隙间露出的头皮尽收眼底。老爷子头上的发量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唉,收好收好,这都是纪念,珍贵‘则’咧。”爸爸咧嘴一笑,从一年之前,他已经戴起整副的假牙了。
“我收拾吧,您是再下会儿棋还是去楼顶练会歌?一会我妈串门回来咱们出去吃饭。”
“自己家做多好,又省事又便宜,菜都现成的。”老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外面的菜油太大,你妈更不让我吃了。她老说我胖了,平常都很‘扫’让吃肉。”
“行,那一会我收拾完了弄饭,给您做肉吃!您去下您的棋等着吧。最近胜负怎么样?”
“唉,最近不行啦,一直‘苏’。年纪大,脑子反应慢了。”老头儿哼哼唧唧抱怨着,摇着头向通往卧室的楼梯走过去。
我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音沉闷浑浊并且不断拖擦着地面。当年我在家里写作业时偷懒,都是听见他回家时上楼的脚步声就赶紧收起漫画书,从未穿帮。记忆中那时的脚步声干脆有力,在一个不好好做功课的孩子听来充满威严,与今天相比,判若两人。
“对了,‘里’上次说的那个考‘四’,证书怎么还不拿回家来?”快要走上二楼时,老头突然想起来问我。
“电话里不是跟您说过了吗,那个证书要从欧洲总部寄过来,需要时间的。您不用太紧张,我的工作经验和专业知识早就超出这考试的范围了,这证书其实没那么重要,就是为了单位做宣传用的。”
“什么不重要?‘里’们年轻人就是不重‘四’,文凭啊,证书啊,对‘里’们工作很重要,知道吗?很重要!拿回来,家里帮着‘搜’好。知道吗?”
“唉,知道了,您上楼去吧!”我想起他那个柜子里,塞得满满的都是我的证书,从独生子女证、小学毕业证一直到专业资格证一本不落,不禁有点好气又好笑地回答。
听着楼上电脑开机的声音,以及爸爸轻声哼着“乌苏里江”的旋律,我突然鼻子有点酸酸的。老头啊,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从老家的田埂上靠读书拼到大城市,在国家单位兢兢业业工作到老,然而从大多数人,甚至从我——他的孩子眼中看来,他并没有出人头地。他给我的教导并没有赶上时代的变化,他的肩膀其实从很久以前就没有力量让我依靠了。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真的认识到这一点,我只知道直到今天,他仍然还在做那些看上去有点可笑的努力,仍然想要尽力带领我,带领着自己的家人,过更好更顺利更快乐的生活。
老头儿,继续玩你喜欢的玩意儿吧;继续对你的孩子啰嗦,传授那些过时的人生经验吧;像老去的唐吉坷德一样,颤巍巍举着你的长矛站在最前列吧。我已经慢慢地在你背后站起身来,更高,也更强……可是只要你在,我就还是一个有父亲的孩子,就不会孤独无援地与这个世界对阵。
嘿,我爱你,你知道吧,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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