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遇顽童周三爷有心铸良材

                  第八章

          遇顽童周三爷有心铸良材

          得奇遇鹿潇雨苦练飞刀艺

小时候，我家隔壁的院子里，住着一位从外地迁居来的老人，他自称姓周，孤零零的一大把年纪了却无儿无女，村子里除了上了辈分的几位老者，鲜有人知其来历。他有着魁梧的身材，留有罕见的花白络腮胡，很少跟人说话，逗留在脸上的表情，一年四季都不会有所改变，以帮集体喂养牛羊度日母亲让我和姐姐叫他周三爷。打我记事起，周三爷便是一个极有精密作息时间的人，无论是三九还是三伏天，他都会准点干同一件事情，甚至每天刷牙的时间都会毫秒不差。不知道什么原因，村子里的孩子没有不惧怕他的，每次放学或者在田间地头玩耍，我们这些顽童只要远远听见羊群发出的“咩咩”叫唤声，便赶紧停止玩耍，各回各家找各自的妈，所以每每有小孩哭闹时，即使是再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小孩，只要大人祭出“再不听话请周三爷来”的招数，便没有不立即百依百顺的。

周三爷生活简朴，极爱干净整洁，平日里话虽不多，却有一项通天彻地的本领，占卜。平日里东家砍树的斧头丢了，西家某某人眼睛火辣辣的肿胀，都会登门问卜，听说却没有一次不灵验的，有的人家事后有心答谢，送点糖果之类的，他都会一概拒绝，遇有极度执意不肯屈理或帮助的意义甚是显著的，实在是诚信诚意的相送，周三爷断然推辞不过而又不愿意坏了自己的规矩，他便会勃然大怒，暴躁地将东西摔出门，吓得来人再也不敢吱一个声，灰溜溜地拾起东西赶将回去，但些许时日稍过，你若登门再次相求，他还是待你完全如同往昔，尽心尽力帮助你。所以时间久了，村里人自然就摸透了他的性格。有泼皮豪气的，干脆便火剌剌地毫不客气说道：“周老头，今天找你有事，你帮我查查……”。周三爷依然会安之若素，如常行事。

母亲怜他孤苦，经常送他一些自家田地种的蔬菜，过年杀猪的时候，总要把猪肝、猪血、猪肉给老人家送些，遇到过节，如果家里来了亲戚，也总不忘请周三爷到家里吃饭。

那时候，我三天两头在外惹事斗狠，总将隔壁村的一些男孩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为此经常惹得告状、寻事的家长前来问罪，我家“门庭若市”的场景很难消停。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母亲只能低身下气地赔礼认错，把平日里舍不得吃而用来换盐巴的鸡蛋当作谢罪的赔款，以尽量平息来人的怒气；而暴怒的父亲这个时候通常都会避进里屋，一言不发，“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待“客人”甫一离去，屋子里呛人的烟味还正浓烈，满地闪烁着红星的旱烟头尚未熄灭，父亲就会猛地大吼一声，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从墙上取下竹鞭，一把揪住我，照着我就是一顿猛抽，不时大声呵斥道：“看你还敢不敢在外面闯祸，说，敢不敢，说——好，不说是吧，今天就我非打死你这个畜生——好，你还是不说是吧，今天不打死你就算我是你生养的——气死老子了——”。而我从始至终都不会喊一个疼或有半个求饶的话。等到又气又恨的母亲实在不忍心再看不下去而出面阻止时，我浑身上下早已是遍体伤痕。待母亲认真察看伤痕后，便搂着我号啕大哭：“真是作孽啊，你还真的要把他打死吗？把他打死了，我也不跟你过了，孩子这么小，哪里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怎能下得这样的狠手！”

“子不教父之过，这畜生经常在外面招惹是非，现在不管，难道等将来杀人放火了再管吗？”

“我并没说不让管教，可管教也得有管教的办法，像你这般不分死活地痛打，能是管教吗？到底是从小没有父亲的人，体会不到被这般伤害的痛楚，你难道不怕孩子长大了将来怨恨你我！”母亲气愤之下说出了过分的话。

“说得好，正是因为从小没有父亲，所以我现在才落成了今天这般模样，你现在嫌弃我，那个时候是眼睛瞎了吗？”父亲怒斥母亲，气得腮帮都鼓了起来。

母亲自知理亏，不该戳中父亲的痛点，却故意撒泼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今天竟然说出这样不通情理的话来，我嫁你时你们家有什么，我几时嫌弃过你？跟你这么多年，我是吃没吃好，穿没穿好，帮你养儿育女，辛辛苦苦、起早摸黑经营这个家，我图的是什么？当真是我眼睛瞎了。好，今天你把话说这份上，那我回娘家，你们爷儿三个过自己的大好日子去！”母亲说完便去收拾衣服等杂物。

果然，父亲见此情形，立即认错，只恨不得能跪在地上赔出一万个小心，左挡右拦不让母亲出门，讪讪道：“我这不是为娃儿将来的前途吗？这样打他我不心疼？只可恨他这倔驴嘴硬的脾气，哪怕是不讨饶、能吱出半个声来，我也决不会继续打下去的，可恨的是他却偏不，我不下狠手能解气吗？”

“那你鞭子也得打在合适的地方，怎能在头上动起手？这样将来真是记仇，落得一个忤逆不孝，我们可靠谁来养老送终？”

“棍棒之下出孝子，他要真是忤逆的货，正好打死算了，免得我们天天在外人面前低身下气讨饶作保，家里饲养的土鸡，生下的蛋都给这畜生败光了，简直就是个败家子！”父亲余怒未消。

“只是可惜了那些鸡蛋，我原本指望这两天用它们换些盐巴和要紧的日用品，再攒着卖几个钱，买些肥肉熬点猪油，给两个孩子改善一下生活，瞧我们大人也无所谓，现在日子虽苦，但终究比我们小时候好了许多，只可怜两个孩子已然瘦成这样。”母亲机巧地任由父亲抢过手里的包袱，便转过话头对我说：“我是前世作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样的怪胎，别的孩子挨打哭几声，讨个饶，活罪也就逃了，可你竟生的这般嘴硬，难不成也是天生的作苦作贱、做牛马的命？自己遭罪倒还连累你姐也没口福消受……”

一顿像样的惩罚其实也约束不了我多久，伤疤好了忘了痛，可我甚至连伤疤都没痊愈，便依旧如故，结果只能招来父亲再一次的暴揍，而母亲和父亲的“战争”通常还会如此上演。年幼的我因此也落得一个“混世魔王”的恶名。

有一年暑假，我又惹事了，父亲正从田间锄草回来，罚我跪在天井，在母亲低声下气地向邻居道歉时，实在忍受不了，抡起锄头就要向我砸来，吓得邻居赶紧止住了叫骂，危急关头，周三爷出手了，闪电之间，时值壮年的父亲便糊里糊涂地弄丢了手上的锄头。

“你这真是要他的命啊！有这么打孩子的吗？别说是小孩，大人也经不住这样子。”

“咔嚓”一声，栎树做的锄头柄在周爷爷手里居然一折为二。

“这些年来，我见你们夫妻看教他也算生猛，但你家这娃的确淘得实在有些过分，脾气倔、骨头硬，只怕非常人不能管教得住；不过在我看来，却也不见得全是坏事，至少骨头硬的人不会贪生怕死，不会是怂货，如果你们夫妻信得过我，不妨试着让我调教一番，这对于我这个糟老头也算有个寄托，也不至于空负了这身本领。”

父亲早已为周三爷的功夫所折服，惊骇之余，赶紧让我下跪叩头，懵懵懂懂中周三爷便成了我的授业恩师。

周三爷不厌其烦地给我进行规劝教育，给我讲了他们远祖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周处本是五代十国的人，小时候也是淘气顽劣，被当地百姓骂为“三害之一”，周处长大后，决定为百姓除掉这三害，他先后除掉了北山的猛虎和江里的恶蛟，才得知百姓口中的第三害居然是自己，悔恨之余，周处改过自新，终于凭借战功被封王。我被周处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在周三爷的引导下，我逐渐改掉了那些斗狠耍恶的坏习惯，他见时机成熟便答应授我武艺，但叮嘱我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

此后只要能抽出时间，我便跟着周三爷一起放牛放羊，他带着我去山林的空旷地，去村子后山的果园，倾其所有认真传授我武学，从最简单的基础功连起，倒立半小时、仰卧起坐两百个、单手俯卧撑、滚地跳，到随后的形意拳、刘唐霹雳退、陈氏太极拳……。后来，周三爷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中不时大叫“营长……你们先撤……营长……快撤……”，好在母亲的精心料理下，周三爷终于挺过危险期，才跟父亲讲叙了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周爷爷是民国四年生人，曾经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参加过所谓的剿共战争，武汉会战时候日军从安庆进攻黄梅时打过日本鬼子，在解放战争中战场起义参加解放军，后来去过朝鲜打过联合国军，在第二次战役中为了掩护友邻部队撤退，因受伤不幸被美军俘获。因为周三爷年轻时候爱好习武，遍寻名师，所以练得一身过硬的功夫，还在国民党部队当过营长，起义后因战功升任连长，朝鲜停战后被交换回国，被革除军籍遣返回家。经历这场大病，周三爷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招式对招式地教我，他告诉我现在是和平年代，即使有一身武艺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在战争器械化的今天，军人不再凭肉搏胜敌，习武重在强身健体，重在塑造一种凛然威严的气质，为了激励我更加好好学习，周爷爷许诺再教我一种投弹绝招。

原来，周三爷可以随手拈起石子，二十米之内精确击中移动目标，包括高空扔酒瓶、罐头瓶，他都可以随击随中。周爷爷买来许多小气球，挂在二十米左右的树枝上，教给我心法要领和腕力训练技巧，尤其是大拇指、二拇指和中指的收送和瞄准，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我才稍稍入门。周三爷把我带到河边，指着岸上虬龙一样的柳树，让我学习用石子打蝉，叮嘱我出手一定要快准狠，要做到意向、心念、手法相融合，他告诉我，习打蝉还可以练习视力，柳树皮老已经呈现褐色，而知了大多是黑色或者灰色，听到蝉鸣，要通过耳朵就能大致判断目标所在方位，所以很有挑战性。在周三爷的示范下，我逐渐掌握了这种投弹技艺，照着这种练法，一直持续到初中，我的投弹技艺早已炉火纯青。

初中以后，我寄宿在离家很远的初中念书，每周六才能见到周三爷，没能再有机会跟他系统地学更多招数，家人都觉得很是可惜，但我练习飞镖、掷石、投丸却从没间断过。初二下学期，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三傍晚，我正和同学在食堂排队打饭，父亲神色匆匆地找到我，说周三爷走了，让我回去奔丧。当我急匆匆赶到家的时候，周爷爷已经被抬到了祠堂，正等待入殓，漆黑的棺材，穿着黑红的寿衣，脸上盖上了一本老黄历，身子僵硬地挺在木板上，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尝试着用手去摸周爷爷的手，一阵寒意袭来，刺骨的冰凉顿时传遍我全身，我细细观看着周爷爷曾经教我练习投石子的手指，关节已经微微蜷起，青色的淤血，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他那只干瘦干瘦的手腕上，淤青的经络依然清晰可见。周三爷一辈子为国家出生入死，可是晚年却如此凄婉，没有儿女，没有亲人，在去世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托付后事，而我本来是可以被他托付的，可竟然没能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我跪在周三爷的遗体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额头鼓起一个淤青色的大包。父亲母亲以子女的身份给周三爷料理了丧事，在我返校的前夜，母亲拿给我一个很少见的蓝色汗搭样式小包，里面由麻绳分隔出十二个兜兜，十二把雪亮的飞刀整齐地并排着，这些飞刀不同于一般的刀瓣和柳叶刀，反而像母亲用来做鞋时使的锥子，每把飞刀柄上都系着红绸，这些红绸虽然已经褪色，但摸起来依旧柔软温暖，每把飞刀上都隐隐可见一个篆刻“周”字。

“这是周爷爷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见刀如见人，让你时刻牢记他的叮嘱和你的承诺。”母亲叮嘱我。

是夜，我抱着周三爷留下的十二把飞刀，梦见周处一身银盔银甲，身跨白龙马，纵横驰骋在万虎奔腾的草原上，勇敢地杀向长江关隘，周三爷头戴方巾，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紧随在他的身边……

但时至今日，周三爷留下来的飞刀我一次也没舍得用过，而是锁在了书箱里，想念他的时候，便翻出来一只只打油、擦拭。我还是用小石头，小玻璃滚珠子，奢侈的话用父亲的轴承珠来打小松鼠、兔子和麻雀这类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