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柴,辛弃疾

作者: 公子Odin | 来源:发表于2019-06-21 15:42 被阅读5次

    1

    他已经醉了,

    记不得饮了多少坛酒。

    蹒跚着取下剑架上的宝剑。

    挑亮灯芯。

    如豆烛光,剑锋寒光凛然。

    耳畔忽然响起号角声,

    一营连着一营。

    鼓角催人,正是沙场点兵的时节。

    他拍案而起,抱起兜鍪,

    翻身欲上战马,

    却感到一阵从桌上跌落的阵痛。

    夫人闻声而来,摇着头叹了口气。

    躲在身后的小儿捧着莲蓬,好奇地张望。

    他躺在地上,

    哪有什么鼓角悲壮,不过是一阵蛙鸣。

    望向窗外,

    柳絮、池塘,溶溶月与淡淡风。

    身旁的剑影里映照着他的丝丝白发,

    脸上一行清泪。

    2

    他经常会想到自己的爷爷。

    当年金军南下,

    爷爷为保全族人,忍辱入金朝为官。

    童年的时候,

    爷爷会将自己放在马鞍,

    祖孙二人跃马扬鞭,登高望远。

    爷爷总是向北看,说白云的尽头就是故乡。

    说到悲愤处把栏杆斩断。

    十五岁那年,

    爷爷带他到了朝思暮想的北方。

    穿着袍服的金人,挥舞着旗帜,放马牧羊。

    沃野千里,如今成为风吹草低的牧场。

    脚下的路,正是当年徽钦二帝被掳走的路,

    爷爷的浑浊泪水,大滴大滴掉在路上。

    爷爷愈发的苍老,

    脸就像饱经风雨的山川沟壑。

    朔风中,白发倔强的飘扬。

    老人说,“曾经有一少年英雄,弱冠之年大破匈奴,封狼居胥,建起不世功勋。”

    少年目光坚毅,答道:“先汉骠骑将军霍去病。”

    老人望着少年,一字一顿:“而你是,辛弃疾。”

    生来命辛,为国去疾。

    有的人生来就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

    北雁在低空苦楚的盘桓,

    恢复故国的种子在少年心底萌发。

    3

    金人又一次进攻南宋。

    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少年意气,

    在济南城聚众两千,竖起抗金大旗。

    济南还有一只起义队伍规模更大,首领叫耿京。

    二人合兵一处,做起了合伙人。

    他有一个叫义端的和尚朋友,手下也有兵马。

    他力邀其加入耿氏麾下。

    谁知义端反复无常,

    偷了耿京的印信,便逃之夭夭。

    耿京问罪于他。

    辕门下,他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归还印信。

    于是,手持利刃,跨上战马。

    擒住义端时,面对着老友的讨饶,他没有丝毫手软。

    手起刀落。

    他提着首级如期复命。

    队伍日渐壮大,有25万之众。

    然鹅,

    叛徒张安国刺杀耿京,投降金人。

    他怒发冲冠,

    亲率五十骑,束马衔枚,千里奔袭,突入金军阵营。

    头顶是愁云惨淡,耳后是飒飒风声。

    纵然龙潭虎穴,他握紧宝剑,也要把这风云搅动。

    面对五万虎狼之师,

    他早已忘却生死,没有丝毫胆怯。

    硬是凭着一身胆略,生擒张安国,挟于马上。

    身后金兵万箭齐发,

    他从容而退,拥兵渡江,

    驰骋金国疆域如无人之境,归建康城献俘。

    这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

    上一个于万军之中斩上将首级的是武圣关云长。

    他成了江北地区著名狠人,

    这一年他23岁。

    4

    他也成了南宋朝野的红人,

    江南儒士为他写词歌颂,

    老迈的高宗皇帝一见三叹息。

    他,一人独占南宋所有的荷尔蒙。

    然而,这只是昙花一现。

    花期过后,他宝剑入鞘,做了江阴签判。

    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基层公务员,

    他开心自己还能留在前线,枕戈待旦。

    26岁那年,

    他为孝宗皇帝呈献一份奏论。

    一针见血地分析宋金形势,

    提出抗金统一的战术方针。

    上一个在这个年龄,

    精辟论断国家形势的是诸葛孔明。

    他很谦逊,

    把这份奏论命名《美芹十论》,

    孝宗看了很感动,

    但还是拒绝了他。

    他开始在宦海飘荡,

    从建康到江阴,从滁州到赣州,

    襄阳、江陵、隆兴、潭州,

    都留下他的足迹。

    二十年间,他走过半个南宋。

    其中十年,都只是从八品的下僚。

    入鞘的宝剑会在冷雨夜低鸣,

    心怀天下成了一句笑谈。

    5

    他的业务水平依然卓越,

    从未因壮志难酬而尸位素餐。

    34岁,他升职做了江西提点刑狱,开始主政地方。

    他未曾料到,

    第一次指挥南宋军队是为了拘捕湖南茶寇。

    茶寇赖文政,率四百茶农啸聚山林。

    当地官军屡次围剿不利,

    一万男儿无可奈何。

    他以雷霆万钧之势重整队伍,

    亲率大军跋涉于山林草莽,

    四面围堵,占据要冲。

    他还派属下前去诱降,

    宣传我大宋宽大政策。

    最终茶寇瓦解。

    他望着面带恐惧的俘虏,

    这些人原本都是被官府欺压的茶农百姓。

    他又望着手中的宝剑,一声长叹,

    这三尺剑可是用来战场杀贼的啊!

    转身之后,一个不留。

    他的职位一点点升高,离前线却越发遥远。

    骨子里的热血张狂,

    岁月却无法轻易改变。

    在湖南安抚使任上,

    他创建了一支军队。

    四方热血青年慕名来投,

    一时声名大噪。

    这是南宋的特种部队,

    他取名“飞虎队”。

    他深知金人亡宋之心不死,

    但他终究没有等到开赴前线的机会。

    6

    他被当朝者列为“归正人”。

    朝堂的精英认为,

    从金人占领区前来归顺我皇宋的子民,

    也许怀有异心。

    精英们尤其喜欢这种莫须有的话术,

    从岳飞到辛弃疾。

    纵他腹有千万甲兵,仍然远离战场。

    43岁那年,他被罢官去职,

    罪名是“奸贪凶暴”。

    朝堂上的人窃窃私语。

    “听说辛侯在江西剿匪杀了不少人啊!”

    “抓到就杀,连口断头酒都没有,像一个冷血的霹雳手!”

    “听说辛侯在湖南招兵花了42万贯钱,真是笔巨资啊!”

    “我的天呐,这钱必定拿去盖湖景大别墅了,真是腐败!”

    “听说辛侯的飞虎军誓死为他效力啊!”

    “哎呀呀,他怎么能私自建军,一定是受金人爸爸指使。”

    “听说辛侯所到之处都治理的井井有条啊!”

    “嘘,我们也是要面子的啊。”

    他兢兢业业做出的功绩,

    一瞬间全成了罪名。

    在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

    他赋闲在家,

    这一闲就是二十年。

    自古将军百战死,

    战场刀上剑无眼,最为凶险。

    可这世上,

    最凶险的是人心啊。

    7

    他感叹自己沦为平庸。

    文武双全的奇才沦为生活的奴隶。

    夫人范如玉生病,付不起诊费。

    他把爱妾整整送给了郎中,算作酬金。

    整整擅长吹笛,

    多少个月色如水的夜晚,

    他赋成新词,

    整整陪他吹笛到天明。

    如今,他已不是爱上层楼的少年,

    又怎养得了这如花吹笛人。

    他愈加疏狂放纵,也变得愈加可爱。

    凌晨中年人的崩溃从来与他无关。

    手扶竹杖,脚踩芒鞋,

    绕着带湖一遍又一遍健步走。

    看着湖面的白鸥,

    他呼唤它们,要与其结盟。

    这样彼此就能够称兄道弟,没有人间的猜忌。

    等到山园里梨、枣成熟的时候,

    他也会去尝鲜。

    碰巧遇到三五孩童拿着长长竹竿,前去偷枣,

    他站在不远处,

    抚着花白的胡须,静静观看。

    他越来越离不开酒。

    酒后,会看月亮。

    听说,月亮是从海底升起。

    他担心海里的长鲸,横冲直撞,

    是否会撞坏琼楼玉宇的广寒宫。

    他可爱到能够和万物对话。

    大醉之后,

    他问路旁的松树,自己醉得如何。

    恍惚间,松树动了起来,似乎要来扶他。

    他甩起衣袖,骂道:“滚!”

    他苦中作乐,

    笑里都是心酸。

    原本立志做一个霍去病式的大将军,

    却碰巧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文人。

    8

    他有一位老友,陈亮。

    他们的相识十分传奇。

    陈亮听闻他的大名之后,前去拜访。

    辛家院落前有一条蜿蜒小河。

    陈亮三次催马渡河,坐下马无动于衷。

    于是,怒斩马首,涉水前行。

    高楼远眺的辛弃疾望着这一切,目不转睛。

    二人成为挚友。

    49岁那年冬天,

    陈亮一人一马,

    跨越千里来见他,

    他从病榻上跳起,欣喜接待。

    二人饮酒唱和,同游鹅湖。

    他们谈论着塞北江南的故事,

    从鹅毛大雪谈到西窗明月。

    他慨叹:“同甫,你看那汗血宝马拉着盐车无人顾惜,朝廷还要千金买马骨”。

    陈亮答道:“所以,我们的千里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

    为之奈何。

    他饮了一杯酒,高歌:“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回道:“壮士泪,肺肝裂!”

    两个被朝廷闲置的能人,惺惺相惜。

    第11天,陈亮于雪夜悄然离去。

    他策马前去追赶,

    雪深泥滑,终究还是没能赶上。

    晶莹白雪,碾落成尘。

    就像他们一生坎坷,报国无门。

    漫天飞雪弥漫了他的双眼。

    他想起了一位故人,党怀英。

    少年时,他与怀英同窗学习。

    二人才学俱佳,时人称为辛党。

    他们常常就入金为官还是恢复失地进行辩论,往往无疾而终。

    最后他们以蓍草卜卦。

    党怀英得到“坎”,辛弃疾得到“离”。

    八卦里,坎居北方,离为南方。

    后来,党怀英留居北方,

    施政为民,宏图大展。

    而他渡江南下,

    有心杀贼,无咫尺用武之地。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依旧会一千次选择渡江南下,誓死北伐。

    9

    他已经很老了,

    老伙计们也零落四方。

    朝廷征召的文书姗姗来迟,

    他苦笑,

    就算廉颇未老,孙仲谋仍在,

    自己也没力气再登上北固楼。

    他想起那年元夕,

    璀璨的烟火,像东风吹散千树繁花,

    但最终于暗夜寂灭,

    像极了他的一生。

    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位灯火阑珊处的人。

    岁月刻薄,

    任他文韬武略,心比天高,

    依旧被嘈杂世俗倾轧,

    平生湖海,

    到头来眼前依然是南宋这剩水残山。

    他指了指万字平戎策,

    吩咐儿郎,换成《种树病虫害防治指南》吧。

    他很难过,

    把千百年来郁郁不得志的悲愤插在天空。

    终究,

    意难平,意难平。

    所幸,

    理想依然年轻。

    弥留那一刻,他精神矍铄,高喊:“杀贼、杀贼!”

    那一瞬间,

    布满血丝的双眼变得清亮。

    瞳孔里是二十三岁,鲜衣怒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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