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已经醉了,
记不得饮了多少坛酒。
蹒跚着取下剑架上的宝剑。
挑亮灯芯。
如豆烛光,剑锋寒光凛然。
耳畔忽然响起号角声,
一营连着一营。
鼓角催人,正是沙场点兵的时节。
他拍案而起,抱起兜鍪,
翻身欲上战马,
却感到一阵从桌上跌落的阵痛。
夫人闻声而来,摇着头叹了口气。
躲在身后的小儿捧着莲蓬,好奇地张望。
他躺在地上,
哪有什么鼓角悲壮,不过是一阵蛙鸣。
望向窗外,
柳絮、池塘,溶溶月与淡淡风。
身旁的剑影里映照着他的丝丝白发,
脸上一行清泪。
2
他经常会想到自己的爷爷。
当年金军南下,
爷爷为保全族人,忍辱入金朝为官。
童年的时候,
爷爷会将自己放在马鞍,
祖孙二人跃马扬鞭,登高望远。
爷爷总是向北看,说白云的尽头就是故乡。
说到悲愤处把栏杆斩断。
十五岁那年,
爷爷带他到了朝思暮想的北方。
穿着袍服的金人,挥舞着旗帜,放马牧羊。
沃野千里,如今成为风吹草低的牧场。
脚下的路,正是当年徽钦二帝被掳走的路,
爷爷的浑浊泪水,大滴大滴掉在路上。
爷爷愈发的苍老,
脸就像饱经风雨的山川沟壑。
朔风中,白发倔强的飘扬。
老人说,“曾经有一少年英雄,弱冠之年大破匈奴,封狼居胥,建起不世功勋。”
少年目光坚毅,答道:“先汉骠骑将军霍去病。”
老人望着少年,一字一顿:“而你是,辛弃疾。”
生来命辛,为国去疾。
有的人生来就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
北雁在低空苦楚的盘桓,
恢复故国的种子在少年心底萌发。
3
金人又一次进攻南宋。
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少年意气,
在济南城聚众两千,竖起抗金大旗。
济南还有一只起义队伍规模更大,首领叫耿京。
二人合兵一处,做起了合伙人。
他有一个叫义端的和尚朋友,手下也有兵马。
他力邀其加入耿氏麾下。
谁知义端反复无常,
偷了耿京的印信,便逃之夭夭。
耿京问罪于他。
辕门下,他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归还印信。
于是,手持利刃,跨上战马。
擒住义端时,面对着老友的讨饶,他没有丝毫手软。
手起刀落。
他提着首级如期复命。
队伍日渐壮大,有25万之众。
然鹅,
叛徒张安国刺杀耿京,投降金人。
他怒发冲冠,
亲率五十骑,束马衔枚,千里奔袭,突入金军阵营。
头顶是愁云惨淡,耳后是飒飒风声。
纵然龙潭虎穴,他握紧宝剑,也要把这风云搅动。
面对五万虎狼之师,
他早已忘却生死,没有丝毫胆怯。
硬是凭着一身胆略,生擒张安国,挟于马上。
身后金兵万箭齐发,
他从容而退,拥兵渡江,
驰骋金国疆域如无人之境,归建康城献俘。
这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
上一个于万军之中斩上将首级的是武圣关云长。
他成了江北地区著名狠人,
这一年他23岁。
4
他也成了南宋朝野的红人,
江南儒士为他写词歌颂,
老迈的高宗皇帝一见三叹息。
他,一人独占南宋所有的荷尔蒙。
然而,这只是昙花一现。
花期过后,他宝剑入鞘,做了江阴签判。
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基层公务员,
他开心自己还能留在前线,枕戈待旦。
26岁那年,
他为孝宗皇帝呈献一份奏论。
一针见血地分析宋金形势,
提出抗金统一的战术方针。
上一个在这个年龄,
精辟论断国家形势的是诸葛孔明。
他很谦逊,
把这份奏论命名《美芹十论》,
孝宗看了很感动,
但还是拒绝了他。
他开始在宦海飘荡,
从建康到江阴,从滁州到赣州,
襄阳、江陵、隆兴、潭州,
都留下他的足迹。
二十年间,他走过半个南宋。
其中十年,都只是从八品的下僚。
入鞘的宝剑会在冷雨夜低鸣,
心怀天下成了一句笑谈。
5
他的业务水平依然卓越,
从未因壮志难酬而尸位素餐。
34岁,他升职做了江西提点刑狱,开始主政地方。
他未曾料到,
第一次指挥南宋军队是为了拘捕湖南茶寇。
茶寇赖文政,率四百茶农啸聚山林。
当地官军屡次围剿不利,
一万男儿无可奈何。
他以雷霆万钧之势重整队伍,
亲率大军跋涉于山林草莽,
四面围堵,占据要冲。
他还派属下前去诱降,
宣传我大宋宽大政策。
最终茶寇瓦解。
他望着面带恐惧的俘虏,
这些人原本都是被官府欺压的茶农百姓。
他又望着手中的宝剑,一声长叹,
这三尺剑可是用来战场杀贼的啊!
转身之后,一个不留。
他的职位一点点升高,离前线却越发遥远。
骨子里的热血张狂,
岁月却无法轻易改变。
在湖南安抚使任上,
他创建了一支军队。
四方热血青年慕名来投,
一时声名大噪。
这是南宋的特种部队,
他取名“飞虎队”。
他深知金人亡宋之心不死,
但他终究没有等到开赴前线的机会。
6
他被当朝者列为“归正人”。
朝堂的精英认为,
从金人占领区前来归顺我皇宋的子民,
也许怀有异心。
精英们尤其喜欢这种莫须有的话术,
从岳飞到辛弃疾。
纵他腹有千万甲兵,仍然远离战场。
43岁那年,他被罢官去职,
罪名是“奸贪凶暴”。
朝堂上的人窃窃私语。
“听说辛侯在江西剿匪杀了不少人啊!”
“抓到就杀,连口断头酒都没有,像一个冷血的霹雳手!”
“听说辛侯在湖南招兵花了42万贯钱,真是笔巨资啊!”
“我的天呐,这钱必定拿去盖湖景大别墅了,真是腐败!”
“听说辛侯的飞虎军誓死为他效力啊!”
“哎呀呀,他怎么能私自建军,一定是受金人爸爸指使。”
“听说辛侯所到之处都治理的井井有条啊!”
“嘘,我们也是要面子的啊。”
他兢兢业业做出的功绩,
一瞬间全成了罪名。
在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
他赋闲在家,
这一闲就是二十年。
自古将军百战死,
战场刀上剑无眼,最为凶险。
可这世上,
最凶险的是人心啊。
7
他感叹自己沦为平庸。
文武双全的奇才沦为生活的奴隶。
夫人范如玉生病,付不起诊费。
他把爱妾整整送给了郎中,算作酬金。
整整擅长吹笛,
多少个月色如水的夜晚,
他赋成新词,
整整陪他吹笛到天明。
如今,他已不是爱上层楼的少年,
又怎养得了这如花吹笛人。
他愈加疏狂放纵,也变得愈加可爱。
凌晨中年人的崩溃从来与他无关。
手扶竹杖,脚踩芒鞋,
绕着带湖一遍又一遍健步走。
看着湖面的白鸥,
他呼唤它们,要与其结盟。
这样彼此就能够称兄道弟,没有人间的猜忌。
等到山园里梨、枣成熟的时候,
他也会去尝鲜。
碰巧遇到三五孩童拿着长长竹竿,前去偷枣,
他站在不远处,
抚着花白的胡须,静静观看。
他越来越离不开酒。
酒后,会看月亮。
听说,月亮是从海底升起。
他担心海里的长鲸,横冲直撞,
是否会撞坏琼楼玉宇的广寒宫。
他可爱到能够和万物对话。
大醉之后,
他问路旁的松树,自己醉得如何。
恍惚间,松树动了起来,似乎要来扶他。
他甩起衣袖,骂道:“滚!”
他苦中作乐,
笑里都是心酸。
原本立志做一个霍去病式的大将军,
却碰巧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文人。
8
他有一位老友,陈亮。
他们的相识十分传奇。
陈亮听闻他的大名之后,前去拜访。
辛家院落前有一条蜿蜒小河。
陈亮三次催马渡河,坐下马无动于衷。
于是,怒斩马首,涉水前行。
高楼远眺的辛弃疾望着这一切,目不转睛。
二人成为挚友。
49岁那年冬天,
陈亮一人一马,
跨越千里来见他,
他从病榻上跳起,欣喜接待。
二人饮酒唱和,同游鹅湖。
他们谈论着塞北江南的故事,
从鹅毛大雪谈到西窗明月。
他慨叹:“同甫,你看那汗血宝马拉着盐车无人顾惜,朝廷还要千金买马骨”。
陈亮答道:“所以,我们的千里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
为之奈何。
他饮了一杯酒,高歌:“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回道:“壮士泪,肺肝裂!”
两个被朝廷闲置的能人,惺惺相惜。
第11天,陈亮于雪夜悄然离去。
他策马前去追赶,
雪深泥滑,终究还是没能赶上。
晶莹白雪,碾落成尘。
就像他们一生坎坷,报国无门。
漫天飞雪弥漫了他的双眼。
他想起了一位故人,党怀英。
少年时,他与怀英同窗学习。
二人才学俱佳,时人称为辛党。
他们常常就入金为官还是恢复失地进行辩论,往往无疾而终。
最后他们以蓍草卜卦。
党怀英得到“坎”,辛弃疾得到“离”。
八卦里,坎居北方,离为南方。
后来,党怀英留居北方,
施政为民,宏图大展。
而他渡江南下,
有心杀贼,无咫尺用武之地。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依旧会一千次选择渡江南下,誓死北伐。
9
他已经很老了,
老伙计们也零落四方。
朝廷征召的文书姗姗来迟,
他苦笑,
就算廉颇未老,孙仲谋仍在,
自己也没力气再登上北固楼。
他想起那年元夕,
璀璨的烟火,像东风吹散千树繁花,
但最终于暗夜寂灭,
像极了他的一生。
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位灯火阑珊处的人。
岁月刻薄,
任他文韬武略,心比天高,
依旧被嘈杂世俗倾轧,
平生湖海,
到头来眼前依然是南宋这剩水残山。
他指了指万字平戎策,
吩咐儿郎,换成《种树病虫害防治指南》吧。
他很难过,
把千百年来郁郁不得志的悲愤插在天空。
终究,
意难平,意难平。
所幸,
理想依然年轻。
弥留那一刻,他精神矍铄,高喊:“杀贼、杀贼!”
那一瞬间,
布满血丝的双眼变得清亮。
瞳孔里是二十三岁,鲜衣怒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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