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是人在做》四十三集
命劫“佛门之地,你偏要来做道场……”
竹禅看醒过来睡在床上的一尘,眼睛里露出一丝责备,更多的却是慈爱。站在一旁的傅善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也太过唐突,不但没有及时阻止一尘在寺庙知客室降僮,甚至还有怂恿的意思。
不过,何震川却暗自欣喜异常,这年纪轻轻的一尘真具有奇异的本事,看来“吉人自有天相”定是不假,竹禅不助我,还有血气方刚的一尘啦!只要说服一尘帮忙处理好龙华寺镇妖塔下那只僵,让茅如山的如夫人茅蓝氏顺利怀孕,取得茅如山的信任和帮助,再和一尘多接触,让他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火热,坚定如一地跟随自己,那自己就将如虎添翼。到时候,自己再不是什么“恩赏丞相”,而是自己要恩赏别人“丞相”了!
最着急的莫过于茅掌门。
眼看那位年轻的“神仙”已经马上就要说出被镇在龙华寺镇妖塔下那只僵——现在可能还是那只要去追逐如夫人前世的那只狗的怪物的具体情况,但哪晓得“神仙”也被那怪物所震——对,就是震——反镇的震——震得吐血,好在大和尚及时赶来,否则结果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看竹禅大和尚对年轻的“神仙”慈爱有加,连自己这样年纪的人也感受到了一丝父爱。没有因为自己的事让其他人受到伤害,茅掌门心里稍感宽慰。如果接下来有竹禅大和尚亲自出马,可能才有更大把握制服寺塔之下那只僵。但大和尚刚才已经亲口拒绝了自己,接下来他会是什么态度?制服不了僵,自己的如夫人就不能顺利怀孕,自己的如夫人不能顺利怀孕,那茅家怎么出人才?奋搏苦求一生,累积那些声名财富,如果没有能力超群卓绝的后继人,那和自己一世碌碌无为有何二致?
“茅掌门,去寺外转转如何?”何震川轻轻碰了一下茅如山的手臂,低低地说。
茅掌门看何震川一脸期待,眼睛之中另含深意,一尘在寺庙里有大和尚和傅施主照顾,也就与何震川走出庙去。
三月的江南,已经草长莺飞。龙华寺里里外外,一片春意盎然。矗立在寺内的古柏,苍翠而威严,尽管像刺一样的枝叶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层,但丝毫不减生命的张力。古柏围在高耸的镇妖塔四周,像一群卫士簇拥着一位武林高手,塔身飞拱起来的翘角,挂着八对十六盏精铜制作的铃铛,在风中轻轻荡出悠远古怪的声音。
命劫从塔旁径直走过去,就是正殿大门。高而倾斜的门楣上,镀着金箔的“龙华禅寺”苍劲有力,据说是孙权的墨宝。江南地灵人杰山清水秀,自古就是美丽富饶人才辈出的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也有贫瘠荒芜,比如这沪上的龙华寺,就是在一片荒冢之中突然冒出来的奇景。
人真是可以改变万事万物的精灵,不但可以建造房舍堆砌阴宅,还可以创造精神思想。龙华寺像一块磁铁,紧紧地吸附了一大批颠沛流离的人依寺而居。那些高矮不一用各种各样材料搭建起来的碉堡一样密密麻麻的房子,和见缝插针拥挤在房舍与房舍之间的空隙里重重叠叠的泥土堆,就是人与人争斗的结果——活得好的人可以住宽敞明亮甚至带院落的房子,活得不好的人用捡来的破席子支砌几块石头,就是一个或者几个人栖息的家。即使是死人,也有区别:有钱有势的人家,可以为他们的亲属修建豪华的墓室,甚至圈一块单独的墓地,让他们虽死犹生:无钱无势的人死了就死了,一具薄棺一张草席,甚至连这些也没有,仍然是在世时的那身破衣烂衫,选一处无人问津的空地,挖个坑随便葬下去,就为这个人在阳间画了一个不圆不方的句号。
何震川见惯了世态炎凉,茅掌门当然更是不怕鬼的,晓得今天住在房子里的活人,也许明天就会变成睡进坟里的死鬼,这些土堆也是死人的“房子”,只不过这些“房子”里住的不是活人。死人也有像活人一样没“房子”住的,那零散的白骨到处都是。偶尔一具并不齐全的白骨架或是一个已经只有光滑洞孔的骷髅,可能是调皮的顽童不知从哪个墓穴里拖拽出来玩耍,然后随手一扔,这些没主的白骨像讨饭的乞丐一样挡在印满了重重叠叠脚印的泥路上。茅掌门与何震川弯腰下去,或抬或拉,像把迷路的人送到某个不易被人撞到的地方,让他们在路旁去稍息,等到晚上,兴许就有磷火冒出来照亮夜行人走的路。
“唉,天下生灵涂炭,活人死人住在一起,是鬼是人都分不清。活人不易,死人也造孽。”何震川慨叹道。
茅掌门随口附和:“是呢!穷人想吃饱穿暖,富人要修道登天。”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要是命能随意改,阎王何需养无常?”何震川知道茅掌门放不下的是家门教派,那声名财富在茅掌门眼里看来就是比命还贵的东西。
茅掌门顿时若有所失,停步站在寺外阴阳河边,茫然地看着河里一清一绿的两股河水互不相让滚滚而来,又滔滔不绝奔腾而去,那镇妖塔的倒影被落日的余晖按在河水里搅得粉碎,心里渐渐升起一股股失望。
“自古人定胜天,人是万物之灵,人与人斗都要分出个胜负,人与天斗天亦不一定会赢,人与妖魔鬼怪斗,肯定……”何震川半是安慰半是揣摩,看茅如山在凝神静听,却猛地刹住话,故意不说了。
茅掌门正想听这后面关键的半句,何震川那边却没有了声音,于是有些好奇地抬头看他,何震川却话题一转:“大明未立,你能肯定朱重八不会当一辈子和尚?西汉之前,刘季也是到处喝烂酒的酒鬼而已,只要有郭子仪和吕公那样的伯乐,庶民俗子王侯将相也要轮流坐庄。茅门正脉,流传近千年,还惧一妖乎?”
一句话说得茅掌门脸热心跳,虽未直言奉承,但也正合茅掌门心意,情不自禁双手扶住何震川的手臂,急切而热忱地说:“先生说得极是!您我虽然年过花甲,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姜太公七十三岁才遇文王,您我非平常之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风吹鹅毛芦絮雪。何茅两人,在夕阳西下的阴阳河边,开始时说的是治僵生儿育女支撑门庭,后来讨论的却是灭清驱洋杀妖重振国家。这等跳跃看似太大,但在风雨清末,华夏遍地烽火,刚遭灭国的天国义军四处躲藏,白教衍生而来的义和拳在各地风起云涌,家国命运相连,富贵贫穷饱饥暖寒之人都思想着在这乾坤之间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时逼势急鸡犬不宁,河清海晏水到渠成,也就理顺章成。
“以bao制暴,是暴非义。而一味忍让的正义,只有被吞噬的命运。社会要进步,必须要对旧的统治秩序和统治力量进行打击和扫荡。但可笑的是,现在还要好多人认为专zhi政ti是可以而且应当通过和平手段来废除,所以他们反对暴li革ming,希望通过对旧势力的妥协来实现社会变ge,这只能是幻想。比如您家如夫人,已是受害者,但还要轮回继续受害:这被压在塔下的僵,恶贯满盈,天理难容但天还要容,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何震川本来就是血性文人,随着天王一路杀来天京,又在天京东王府浸润了血雨腥风,眼看弱肉强食,再联想如今遍地饿殍,朝廷外强中干,不由义愤填膺,向天伸出颤抖的双手,慷慨激昂地呼喊。
茅如山好像也受到感染,伸过头来,附耳对何震川说:“贤弟雄才大略,实在令人佩服之至!这样,您出面去和竹禅大和尚沟通,只要他除了这塔下之僵——不除也罢,只要贱内能怀胎生育,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对贤弟事业倾囊相助。”
聪明如震川,哪里不明白这茅掌门说话滴水不漏:你先出面想办法让我爱妾生一儿半女,让我先了了家事,我再“倾囊相助”你的“天下事”。也许,到那时,早就改天换地,还用我给你掏银子?茅掌门啊茅掌门,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何震川此时更需要的可不是你的银子!
“兄台,您这就不对了,您我一见如故,您的事就是我的事!竹禅大师特邀我等来沪,即是为了图谋大业,于国于家于佛于道于寺,他哪有不帮您之理?”何震川见自己略带表演性质的演说见效,时机已到,也是低声地把自己是天国东王府侥幸逃出来的“恩赏丞相”身份说了,这茅掌门才假装如梦初醒:“原来何先生是英雄啊!”说罢抑扬顿挫背起《讨清妖檄文》“夫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满洲之天下也……”
茅掌门似乎对何震川更礼敬有加,何震川当然也要假装对茅投桃报李。两个人虽然所求不一定相同,但像这阴阳河里的水,表面泾渭分明,实际仍然要暂时同流合污。
“兄台稍候,待一尘身体好转,我再邀他和竹禅大和尚把这僵治了,让兄长如愿以偿,然后我们共攘大事。”何震川其实早就借天国名义暗募旧部,随即和茅议定,把这些天国余将败兵,统拨到茅门教派之中,改头换面叫做“义和军”,与北方“义和拳”继而又叫“义he团”的义军,遥相呼应,不再提“反清复明”,也不要“杀清灭洋”,而是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由清庭拔粮发饷,争取朝廷最大力度支持。何震川化名万一简,号茅山道人,法名光普,与茅复初同为白莲社祖师。
白莲社自从有了万光普,便以操控堂前莲花池的钱币沉浮来吸引民众参教。凡投入池中钱币不沉者方有资格入教,不入教者,十有八九钱币是要沉入水里的。当然,“入教有吃有喝又有穿,不入教冻饿刀砍没人管”的歌谣随着“扶清灭洋”的口号也传遍了江南。
由万光普操控的这支茅门教派入教者越来越多,迅速和北方“杀清灭洋”的义he团不相上下,其势居然在江南一带独占鳌头。
但清庭对义he团从镇压到扶持,再到既压制又支持,朝令夕改反阴复阳变化多端。万光普早有应对,坚持无论你清庭是打是压,是抬是挤,都表面扶助清庭,拼命剿杀洋人,朝廷的粮饷能领则领,领不到就抢,暗地里保存着势力。他坚信只有把自己势力不断壮大,才有和清庭分庭抗礼的资本,争取在时机成熟时,再决高下。
竹禅看一尘的身体很快恢复,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替一尘配制的药物起了很好的效果,一尘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忧的是何震川虽然才华横溢,但肯定不是经世安邦之才。如果像傅那样,静下心来帮着筹建恢复七宝教寺,空余时间读书作画陶情冶性,将来说不定还会是一代名僧。即使不学佛,亦可修道,甚至尽心习字作诗,也会有所建树,但他心性被迷,要研习帝王之术。也是命中有劫,早不来晚不来,茅门教主要在此时来寺求子!
倘若只是观念不一思想难统,自己一寺之主尽管治好一寺之地,以一己之力宣一门之教,相信“万物唯心所变,唯识所现”,渡一人而渡一家,渡一家带一众,众而天下,人人皆渡。佛既使人生存,亦会教人博爱,天下生灵共生,阴阳和谐,世界大同也。但天资聪颖的一尘,本来已是才华初露,将来之造化何止是弘扬广播佛法,就是那儒道符法,也定是会博大精深。
只怨时不济,哪恨天不公?
一尘本是奇人天赋异禀,自巴蜀远赴江南,幸遇良师傅善祥,运命渐入佳境,哪想自己把辉煌教寺重托予以何傅,那何震川竟然心中埋藏着定天安邦的异想天开!这帮天国人,真在做着天父天兄天兵天将来相帮的梦想?你可自去,何苦暗纠着一尘?这无父无母的孩子,比那有爹有娘的人还更热心肠,只要说除恶扬善,即使下刀山赴火海,也不会眨眼皱眉。
命劫啊,这真是劫数难逃的命劫!
命劫何震川除了去白莲社“看子午莲”,大部分时间还是留在七宝,尽心尽力筹款募粮,积极为恢复教寺作准备,和一尘相处愈来愈融恰。这日何震川与茅如山邀约来的江南财主会面,又募集了一笔不菲的建寺资金。请竹禅大和尚与众人见面时,何震川措不及防地重提那件似乎未曾有结局的事。
“兄弟,你还没有解释清楚鬼遣哈。”何震川好像漫不经心地对一尘说。
“不是说过了吗?鬼谴是阴间作恶的鬼遭受到同类的谴责。”一尘解释道。
何震川见竹禅大和尚仍然在同茅掌门邀请来的财主们说话,暗暗加大了声音,刨根究底问一尘:“阳间的人作恶,有律法舆论制裁谴责,那阴间的鬼或是邪魔歪道作了恶,谁又管得了呢?”
有人附和着何震川说:“对!人还有可能为了羞耻颜面敬神畏言,那鬼无影无踪,却是靠什么来约束它们?假若它作恶,又怎么惩治呢?”
“阿弥陀佛!”
竹禅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何震川吸引过去,念了一声佛号,朗声说道:“自古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那阴间同阳世一样,也有阴司判官。”
何震川其实并不想为难竹禅,只是想通过一尘回答“什么是鬼谴”引出话题来,这时马上向竹禅双手合十,施礼问道:“大师,我听说阴司的判官也有徇私枉法的,像被压在龙华宝寺镇妖塔下的那只僵,就是鬼判官也无可奈何的恶鬼,所以才建塔镇之。请问大师,什么时候可以诛杀恶僵,以普度众生?”
“僵是啥子东西?”
“侬刚洒,僵是撒么四?(你说啥,僵是啥子东西?)”
“这塔下有僵?”
“咦哟,塔都有上千年了,这僵怪怕都成杀不死的妖精了!”
“原来建塔才是为了镇这个僵怪?既然晓得,那何不如杀了这僵,来个一了百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开了。
一尘见竹禅抚着佛珠不语,怕是他为难,又担心众人再说些更加不体面的话来,便停住脚步,看着大家,一字一句地说:“这阳间作恶能受到制裁惩处,阴间同样如此。”
一众人等本来对这个像一根旗杆一样矗立在人群之中的年轻人心生好奇,听他如此说话,也就一起站住,问他对龙华寺镇妖塔下那只僵有何看法?
“其实,‘鬼谴’除了对阴间鬼作恶进行谴责之外,还有‘遣鬼’的意思。”一尘坦然地望着想打断他的竹禅大师,大义凛然地说:“这‘遣鬼’是一种远古时候传承下来的法术,意思就是派遣阴间的好鬼去惩罚阴间的恶鬼。”
“喔哟,有谁能调遣得来鬼,那得该有多大的本事?”
一旁的茅掌门暗暗吃惊,这“鬼谴”自己知道,但“遣鬼”却是只在书上看到过,难不成眼前这高长个子的年轻人真是神仙?要不是上次在龙华寺的咨客室亲眼看见一尘作法,茅掌门都要认为这小子是在打胡乱说了。倒是何震川心中大喜:想不到自己故意当众撩起的话题,轻而易举就让一尘要兜底说出解决办法,那“鬼谴”的“谴”和“遣”算是通用字,但意思却有几层,自己在东王府里奉命修改编撰史书时偶然看见,当然还以为是传说,想不到在这里从一尘口中吐出来,马上觉察自己的命运到了转折的时候。只是看那竹禅大和尚,不言不语凝神站立,如同一尊雕塑,不知他到底有何想法?
命劫 命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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