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个凄厉的夜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18-04-17 21:58 被阅读32次

            时间过去二十二年,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凄厉的夜晚:一九九五年三月十七,公历四月十六日,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我苦难一生的幺叔去世了。

              在傍晚的时候,我刚从外面回来,表情沉重的三叔就找上门来,絮絮地和我说,他接到刚从邻县仁和镇回来的某位乡邻的口信:在仁和镇住院的幺叔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要我们赶快想办法。

          其时我妻已去外谋生,我在家带着刚满两岁的女儿,抽空去推销机器配件,谋利所得不仅要养家糊口,而且还要还修房结婚时的欠债,经济拮据,度日艰难。幺叔久病,早该送医,但苦于之前走村蹿乡收卖废旧的所有积蓄,都在我们兄弟修房时倾囊以助,只好断断续续地在附近药店赊欠点药来吃,一直没有去医院系统检查治疗,身体每况愈下,乃至病入膏肓。

            几天前和幺叔共同生活的二叔勉强筹集了些钱,咬牙把幺叔送往邻县的一个比较大的区镇医院,希望通过住院治疗缓解一下幺叔的病情。哪知入院之后医生初步检查,就有数种恶疾,无论如何加紧治疗,幺叔的生命已到了生死的边沿。

           

            我辈兄弟众多,再加祖辈是解放初期之“地主”成分,家境寒窘,社会地位极低,父辈艰难度日,入不敷出百废待兴,真真正正“日无衣敝体,夜无鼠窃粮”。我父母是表亲婚姻,三叔是到比我们老家更偏僻的山区去靠做木工手艺才娶的亲,二叔和幺叔终身未娶。

              那个年月,除了没吃没穿,思想也颇受压抑。我们这些特别年代出生的孩子,受到的特别苦难就特别难受。幺叔在他卑微的一生中所受到的苦难,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替我们背负的。

                幺叔虽然愚钝木讷,但性格敦厚。特别是对我们和三叔一家,凡事无不倾力而为。

              小时候的记忆里,无论是饭碗里的面条还是红苕,还是生产队年底结算的工分现金,幺叔莫不是慷慨推献给我们。节日年头,难得吃一顿的猪肉油荤,幺叔也是分给饥肠辘辘的我们兄弟一星半点。

          还记得寒冷难耐的我们兄弟,常常躲在幺叔千辛万苦节衣缩食才买来的绿色长军大衣里,甚至在夜里,我们也会争着去和幺叔同卧一床,也图分享于我们来说罕见的温暖。

              改革开放伊始,幺叔凭借勤劳朴实,翻山越岭游走乡里,收售废旧辛劳数年,终于在八十年代中期积聚起数千元存款,成了我们乡里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并且带动乡亲以废旧为业,迅速自成一体,快速富裕起来,至今乡人亦有持此业者。

              富裕起来的幺叔时尚地戴起手表,吃肉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但是从无停歇的念想,就是年终岁首,也是起早贪黑毫不松懈。邻近数县的村村镇镇家家户户,无人不认识我幺叔,农村里的废锅烂铁破布旧鞋残絮乱发,幺叔都一一收购肩挑背负回家,然后由在家做庄稼活的二叔抽空一丝不苟地分拣出来,分门别类地售卖出去。幺叔的积蓄越聚越多,但风吹日晒的辛苦,乡村野狗追撵的惊惶,废旧物品散发出来的毒恶,却在慢慢蚀骨吸髓地侵袭着毫无防护的幺叔的身体。

              看着我们兄弟慢慢成长起来,到了婚娶成家的年龄却无安居之所,幺叔毅然把他和二叔一分一角累积起来的血汗积蓄,拿出来为我们兄弟修房造屋。

              在倾囊出资之时,幺叔在劳务上同样身体力行,起早摸黑操心着修建巨细事情。很多时候,幺叔都是不喝酒吃菜只吃饭裹肚的,在幺叔朴实的心里,把自己吃的那份酒菜让给修房造屋的工匠吃,修房的进度自然也会快些,修建的成本就会节约不少。

            幺叔无私奉献的行动,在闭塞偏僻的乡村,是有无数人不能理解的。有好心的乡亲曾无数次地劝阻幺叔:你含辛茹苦挣来的钱你不留着自己享用,你无儿无女将来分文没有怎么养老?!善良的幺叔总是憨厚地一笑:我不出钱给侄儿们修房造屋他们就娶不了亲成不了家,难不成要让他们也像我一样无家无室?只要侄儿子们成家立业,我也就不会无依无靠!

            幺叔的坦荡和对还未黯世事的我们兄弟的无比信任,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视野见识和人生阅历,这样一个只认得人民币上的数字,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能读写的一直生活在乡下的老实农民的格局和胸襟,就是包括今天的我也远远不能企及的。

            中国的农民是大国崛起的根,虽然木讷愚钝,但在默默无闻中的坚韧和朴实,却是不可或缺的。

               

          幺叔不但对我们一家鞠躬尽瘁,就是对乡亲邻居也是有求必应。除了金钱上的挪借,幺叔在劳力上是帮过我们老家乡村里的每一家每一户的。干活时的幺叔宁愿被人像牛一样役使,也从不抗辩偷懒。有时候不善言辞的幺叔被人捉弄戏耍强压软骗,幺叔也只是嘻嘻一笑,不置一词,久之乡人也渐生怜悯之心,视幺叔为活菩萨一般地敬爱。

            本就生得五短身材的幺叔,经过岁月无情的侵蚀,终于积劳成疾病入膏肓。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被病痛折磨的幺叔却腰无分文无钱医治。刚刚成家的我们兄弟也事业无成茫然奔波,幺叔强忍苦痛赊欠诊所药物勉强疗医之外,另以先前摸黑起早奔波山野可能碰到鬼神缠身之臆想揣测,以迷茫心态迷信于乡间草医神卦,寄望于巫术仙道解除自身痛苦。可以料想到的是,在残酷的现实中幺叔终于失败了,缺医少药的苦痛逼迫得可怜的幺叔到处求神问卦,间或抓住机会在乡间赊欠药费拼命医疗。就是在这命在旦夕之时,幺叔都是强忍着从不向我们讨要本是他辛劳所得的巨额款项。在生命和亲情面前,愚钝的幺叔宁愿选择自己受苦,也不愿意向我们表示半点厌恶,反到是时激励我们要努力自强。

              看着日渐一日消瘦憔悴的幺叔,借告无门,医无所医,最后竟然有些神情恍惚,在生命和尊严都要丧失殆尽的时候,我们兄弟同样心如刀割,但迫于生活重压,我们自己都喘不过气来,哪里还顾得上孤苦伶仃的曾经赤胆相助的幺叔已经命悬一线?!

              幺叔去邻县区镇医院入院治疗,传回来的消息一日恶过一日,但是我曾幼稚地幻想:一个人的生命哪有这么脆弱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说死就死了吧?!

              在我的心底,我是衷心地希望幺叔会挺过这关,到五月才满四十六岁正值盛年的幺叔那么善良和朴实,是会好人一生平安的!

                抱着这丝侥幸,我哄着稚嫩的女儿慢慢入睡,我想天明的时候,我一定要抽时间去看看十多公里外在医院里院治疗的幺叔。

                那晚月亮朦胧,夜色冷漠,有些微的寒风。几只不知名的鸟偶尔发出悲哀的鸣叫。突然,静夜里从隔河的公路上传来越来越响的拖拉机声音,二叔凄苦呼唤我父亲的声音从连接公路和我们老家房舍的土路上传来:“哥,哥,快点来,快点来,老五死了……”

    我幺叔按父辈男孩排行第五,人称“老五”,听到二叔哀伤的声音,我瞬间惊愣,大脑空白了好久,等到二叔的呼唤再起,我陡然惊醒:难道我幺叔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等到我好不容易松开我女儿起身,我才发现,我早已泪如泉涌,枕头已经如水浸透……

              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到拖拉机停靠的地方,父亲和二叔正赤手把幺叔还没有来得及变僵硬的身体抬到房前,放在铺了旧报纸的簸箕上……幺叔真的死了!

                这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我生平第一次真切地理解生死离别的味道!一个没穿过好衣没住过好房没认真体会到幸福是什么含义的老实人,一个通过自己艰辛劳动积聚了巨额财富终于摆脱了穷困的生活处于社会最低层的普通人,一个不把自己财富转化为自己幸福生活而无私奉献他人最后落得无钱治病的可怜人,就这样耗尽了他生命里所有的能量依依不舍地悲苦地离开了这个给他无尽牵挂和嘲笑轻蔑的世界……

            幺叔装殓入棺的那天,我强行掀开并不厚实的棺盖,看一生中穿戴得最正式的幺叔仰卧在棺材里,腰间系着几个丢给黄泉路上恶鬼饿狗吃的面馍,手里拿着探路驱狗的打狗棍,一副昂首挺胸激情奔向新世界的样子,心里想着这真真就是我和幺叔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我是永远永远再也见不着了我的幺叔的时候,我号啕大哭……

              幺叔去世十年的时候,我回乡给幺叔扫墓,我发誓十年后一定要给我幺叔修墓,让我可怜的幺叔住上“好房子”,十年过去了,又再过去了一年,再一年,我终于在我发誓后的第十二年,如愿给我幺叔修了墓……

              我要让人知道:一个卑微的生命的伟大,而我,我们,是永远永远不及我幺叔的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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