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叔祭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18-04-19 05:28 被阅读6次

            幺叔刚半岁时,共和国成立了。

            其时,刚成地主的我们老家的“豪富”---我的祖父瞬间变得声名远播而且一贫如洗,两年过后,幺叔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祖父母去世了。幺叔是还没来得及享受父辈带给他的哪怕半点的荣华,却要无辜地一生承受父辈带给他的无止境的苦痛和悲哀。

            幺叔不但生得矮小,而且智商似乎有些缺陷,老实巴交是对他外貌和情商智商的遮盖性褒扬,但幺叔的品性却是一般人所不能企及的。

          也许是自幼受到众人肆无忌惮的歧视,幺叔一直沉默寡言,表达喜怒哀乐的唯一方式,就是咧嘴一笑或者皱眉冷脸,在任何有人的场合,幺叔是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通顺的句子的。

          土改、大跃进、文革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带给幺叔的都是惊涛骇浪,家世的陡然没落,让幺叔如一只失去巢穴庇护的雏鸟,可怜而且可悲地苟活于世。在幺叔的字典里,“与世无争”是他的人生封面,异常鲜明地守护着他的一生;“幸福”“快乐”这样的词语是没有的,最起码在幺叔四十六年的人生历程中,幺叔是没有机会深刻理解这两个词语的。

          在改革开放前的三十年人生历程中,幺叔一直在为“活下去”苦苦挣扎,吃饱穿暖是他人生最伟大的追求,破衣寒食风餐露宿是他的生活常态。

          就是在这极为悲哀的生存环境下,终身未娶的幺叔还是极为爱怜生活在饥寒交迫中的我们几个兄弟的。端着粗茶淡饭狼吞虎咽的幺叔,常常从他的饭碗里给我们兄弟或是夹一块红苕,或是倒半碗米饭,自己捧着空碗乐呵呵地看我们欢天喜地的惊喜,那满足的样子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在农村里,像幺叔这样的“矮矬穷”,又有身负“地主子女”的沉重枷锁,再加上近乎愚钝的思维,不要说娶亲,就是和人搭档干活,也只有下力的份。幺叔一直以来的听天由命,让他在遭受旁人的奚落和取笑中,变成求生的厚重盔甲,渐渐麻木不仁,同时悲天悯人起来。

          幺叔活下来的所有表现,就是像机器一样服从命令,干活之后等待像牲口一样有饭吃有衣穿,从没有奢望过质量好坏,也失去了对数量的挑三捡四。

            慢慢地我们兄弟上学了,花费越来越大,幺叔义无反顾地帮助无能为力的父母让我们兄弟上学读书。更多时候,幺叔竭尽所能地帮父母下地劳作,希望能多收获一点食粮,让我们兄弟尽可能地多填一些吃食到肚子里去。

            基本不识字的幺叔,拼尽全力帮父母把我们兄弟送到学校,在他自己卑微的世界里,他认为只有读书才能让我们兄弟改变命运。

            再后来,我们兄弟终于离开学校,投身到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去求生存,幺叔一如既往地默默支持我们,包括把他简单的求生哲学交给我们兄弟:“不要怕,活下去就会啥子都有!”

          终于,改革开放的钟声敲响起来,幺叔终于迎来了他人生最重要的辉煌。

            八十年代初期,幺叔看乡场上供销社收购站在收购破衣烂鞋废锅旧铁,农村里到处都是这些破烂垃圾,愚钝的心居然活泛起来,毅然决然地决定去收购废品然后变卖以图改变自己的生活。听到幺叔要去“做生意”,一贯鄙视小看幺叔的乡人莫不掩口失笑。但是,后来的结果不仅令嘴笨口拙的幺叔大吃一惊,而且因为幺叔的影响,收售废品居然在家乡一带自成产业,让无数乡人因之改变了命运。

          勤劳朴实的幺叔凭借吃苦耐劳,风吹日晒走村窜乡犬吠禽追,虽然吃尽无数苦头,也曾有过“一四得三”的乘法口诀,但坚韧和无畏终使这位善良的老实人有了丰硕的收获:八十年代末期,一文不名的幺叔已经是拥有数千元存款的远近闻名的富裕者了!

          除了不断帮助我们和三叔一家,幺叔一直视我们兄弟为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九十年代初,幺叔毅然把他千辛万苦赚来的数千元钱拿出来,为我们兄弟修建了三间大瓦房,后来我二兄得以结婚成家。

          在用幺叔的钱修建的其中一间瓦房旁边,我接着再修建了几间瓦房,其间幺叔除了拼命帮我干活外,还把他所剩不多的存款倾囊以助。幺叔在我为筹措修房款项焦头烂额的时候,彷徨失措,局促不安,在恼怒地喝斥指责我“扯大了摊子收不到口口”(好高骛远)的父亲“你这辈子做的成绩都没有你这个二十岁的三儿(我)多”后,坚持不上桌子吃饭,好让“作工的匠人多吃点下酒菜”,让这些匠人吃饱喝足后“手脚利索点好早点完工”。

          这些朴实无私的行动和默默无语的奉献,在今天的我想来,依然如一盏极温暖的明灯,给我前行的力量和战无不胜的信心。

          在我娶妻生女的日子,幺叔身体大不如前。正值壮年的幺叔,身患多种重疾,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但幺叔的所有积蓄,都已经分文不留地全部“借”给我们兄弟修房娶亲,哪有钱去医疗自己的身体?!

          我们兄弟其时也都正处在立脚未稳、茫然奔波的时候,看幺叔病入膏肓也无能为力。幺叔自是知道我们兄弟的情况,从未问讨过我们一分半文,反倒是激励我们“不要虚度了时日”“出门去闯荡”……

          终于,还没等到我们兄弟“闯荡”出个名堂,幺叔已经一病不起,在一九九五年的春天,病逝于苦痛之中,终年四十六岁。

          想起年年除夕,幺叔都是雷打不动地挨个去给家里长辈垒坟修墓,从此以后,谁又来给穿烂衣住破房一世清苦的幺叔砌坟筑墓时,我们兄弟哀嚎大哭……

          幺叔去世十年后,我省亲回家,看幺叔的坟墓衰草掩盖破旧朽烂,我暗自发誓:十年后我一定给幺叔修墓!可是十年后我正忙于名利俗事,竟然难以抽身,这未成的誓言压得我心烦意乱,很多时候暗夜痛啜,我明白我心愿未了之时,就会一直是自我折磨之日。

            今年中秋,我再次回到老家,胸中重燃为幺叔修墓之梦。于是,紧锣密鼓地寻找圈坟的原料,制定修墓的方案,协调施工的人事……事情居然进展得极为顺利,十数天之内,我把幺叔的墓修好了!

            从此,我苦难一生的幺叔,终于可以在他去世二十二年后,住进他倾其一生所有培育的侄儿们为他修建的崭新的“豪宅”……

          了了一桩心事,稍许抚慰了愧疚的内心,我睡了两晚安稳觉,但我深知:像幺叔这样平凡无私的人,是无数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永远不能不能企及他的胸怀的宽广和思想的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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