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一篇。
又是一个星期天。今天雪停了,我想去仙鹤美术馆取回我心爱的画,把它重新放回我的怀里。这画陪了我几十年,在我死之后,女儿把它捐给了街上新建的美术馆,现在存放在美术馆的一个大玻璃箱里。
今年冬天冷得可怕,吹过我坟头的风不停地从我耳朵里钻进来又跑出去,有时候还夹杂着几场小雪,我的墓碑被弄得脏兮兮的。阳光出来的时候,冰凉的水就从坟上渗进来,把我身体里的昆虫和草根弄得黏糊糊,让我没法舒服地睡个好觉。
我是一个失眠的灵魂,梦想着我的画。我想我需要特别耐心。刚开始的时候,我好不容易不被发现地飞到仙鹤美术馆,那里却挤满了游客。我只好站在角落里,特别小心,尽量不碰到任何人。不过还是有几个小孩子触到了我的手臂,马上哇哇哭起来。也只有他们能感觉到灵魂的凉意。我在那里站了许久,想等人群散去,但最后还是没有耐心。这些游客似乎也不是对那幅画特别感兴趣,只是乌泱乌泱地在展厅里跑着,但即便如此,画前还是围满了人。
后来的一个星期天我特意选了晚上。趁着美术馆大门还没有关闭,我偷偷溜进去,想等到夜深人静,万物沉睡的时候,打开玻璃箱,取回我的画。可保管员姑娘——我的孙女——她一直弯腰站在玻璃箱前,虔诚地、久久凝视着那幅画,长长的睫毛简直要贴到明亮的玻璃上去了。她穿着白色的外套,长长的头发用粉色的橡皮筋扎成一条马尾。我只好站到她身后合适的位置,陪她一起凝视。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她不再是那个喜欢趴在我的膝头、听我讲仙鹤故事的小女孩了。那时她身材娇小,在学校总被人奇怪的绰号,每次受了欺负就哭着趴在我的膝头,听我讲画的故事。
这幅画是我丈夫的传家之宝。他的祖父是一个有名的画家。那段时间,祖父得了一场奇怪的病,刚开始只是偶尔咳嗽一下,那时城里有不少人受了风寒,我们没有在意,只是找大夫抓了药方。后来渐渐咳得厉害起来,身体虚弱得紧,大夫们也找不出病因,病就一直这么拖着。直到有一天,他咳嗽的时候吐出了一小块血丝。那天他似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拉着我的手说要给我画一幅画。之后的一天,他躺在床上就再也没有醒来。有好几次我想到丈夫的坟上去寻他,把他从坟墓里叫醒,可他的坟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一幢幢高楼向天空骄傲地竖起。
那画十分古怪,画的是一只低头饮水的白鹤,微微侧过身子,一只黄脚踩在不深的水上,微微荡起一圈波纹。最古怪的是白鹤的表情,似乎想把喙探进翅膀里,但又露出奇怪的微笑,又好像在哭。我的小孙女很喜欢这只白鹤,总是问我画是从哪儿来的。我是敷衍她说,画是白鹤从烟囱里叼来的,她信以为真。我摸着她的头,给她讲那些小时候祖母给我讲的故事,讲着讲着她在我膝上就睡着了,到第二天,她又忘了那些故事,我只好再讲一遍。
之后的一天,我在等她跑来听我讲故事的时候,抱着画睡着了,就没有醒来。我看见她兴高采烈地把鞋踢到一边,却在熟悉的房间里找不见我了。后来她看见我躺在棺木里,安详的像一片树叶,就哭成了泪人儿。
过了许多年,她又回到了这里,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自从我死之后,那幅画还是那个样子。在我死的那天,我在房间里点了一炉沉香,那香味一直留在了画里,到现在都没有散去。有时候我能在人群里嗅到它,跟雪和尘埃的气味混在一起,漂浮在城市上空。
那个星期天,我陪她一直站到了闭馆时间。她有时会警觉地扭过头来,但发现身后并没有人之后,她又开始静静地欣赏那只白鹤。我想把这幅画留给她,可是又转念一想,要是没有它,每个星期天我都会从坟墓里醒来,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对于我们这些死人来说,只有永久的沉睡才是正常的。在离开之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来,才慢悠悠地打开玻璃箱,仔细地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画,并做了一遍她小手册里记载的那些奇怪的保存步骤。那时我想扑上去取回我的画,可是她迅速把玻璃箱关上了。我只好讪讪地回我的坟墓里睡觉,等待下个星期天的来临。
上个星期天,我几乎就要得手了。在她检查完画之后,一阵音乐声响起。她从裤子里掏出来一个古怪的小玩意,看了几眼之后,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就急匆匆地跑到门外去了。我马上打开她没锁上的玻璃门,小心卷好我的画,就要掠出门外。结果我听到她那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我只好重新把画重新铺开,放回原位,站到角落里。她要是看到画自己飞出了门外,肯定会大叫着扑上来,要是把画弄坏了就不好办啦。
也许今天我能够成功。为了今天,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星期天。我跟踪着她,知道她正在和当地的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恋爱。那男孩皮肤有些黝黑,活像我年轻时的丈夫。每个星期天,他喜欢在她下班之后在美术馆门口等她,之后就去咖啡馆谈论一些奇怪的事情。有时候等得不耐烦了,他就会给她打电话,温柔地跟她说他已经到了门口。我应该在她去门外接电话的时候下手。唯一的担心是丢了这幅画,她会不会受到处罚。不过,应该不会。这幅画本来就是她的,当初捐给美术馆的时候,已经说好了随时都可以收回来。
要是今天我可以拿到画,我就回到棺木里,安静地、沉沉地睡上一觉,在阳光的融化下慢慢变成风。这一觉可能要睡很长很长时间,可能要睡到那一天她青春逝去,脸庞凋零,她的孙女趴在她的膝头。到那个时候,我就再从坟墓里飞出来,把画轻轻放到她怀里,然后再次趴到她的耳边,给她讲仙鹤,讲我的丈夫,讲我任性地偷走画的故事。不过她会原谅我的,因为到那个时候她将知道,从烟囱里叼来这幅画的,不是仙鹤,而是懒洋洋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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