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敲了四下,梆声一声快过一声。“咚——咚!咚!咚”
四更了,江北的冬天寒气重,风吹得刺骨的疼。一旁守灵的老张打了个寒颤,向手心呼了口热气,把衣服裹紧了些。
他抬眼看了看,几盏带着“奠”字的白灯笼在屋檐下来回飘荡,木匾两旁白绫挽出的白花也垂了下来,铜盆里未燃尽的纸灰泛着火星,不时发出“呲啦”的声响。
老张看着眼前的棺材,向一旁守灵的伙计抱怨了句,“夫人都死半月了,咋还不见九爷下葬。”
“可不是嘛,再放都放坏了。”伙计打了个哈欠,将手揣到袖筒里,往后靠了靠。“可夫人这脸跟大活人似的,真是见鬼了。”
“提什么见鬼不见鬼的,大晚上别瞎说话。”老张白了伙计一眼。
回到年前。
九爷的夫人花倾城得了伤寒,一天照三顿吃苦汤却也没见好。后来下了场大雪,整个江北荒白一片。
房门被推开,楚九爷端着汤药进来,见花倾城躺在床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一股子苦味在房里弥散开来,花倾城别过头,“不吃药,拿走。”然后翻了个身,面着墙,蒙上了被子。
九爷耐心地哄着,“倾城,别闹孩子脾气。”
他将碗放下,坐在床榻上,试图把被褥往下拉一些,看看花倾城的脸。可花倾城缩了缩身子,向里靠了靠。
“来,把这药吃了,病就好了。”九爷满眼心疼,看着她白纸一样的脸,没有血色。
“这病不会……药苦得厉害。”花倾城终究还是把最后的字压回了心里,她知道九爷不爱听。“九爷,您……咳咳……把窗子推开……”
“外面风大,咱不开窗子了。”九爷将花倾城扶起身,湿了手帕敷在她的额前。“……把药喝了……等你病好了,咱家院里的桃花也开了。”
“九爷你瞧我,以为开春了。”花倾城苦笑,“原来现在还是寒九天。”
九爷强撑着笑,没有说话。
不久便听闻,九爷让门仆将柴火木炭挨家挨户的送了去,整个江北城沸沸扬扬的将火生了三天三夜,热气笼着整座城,冰雪慢慢消融化水。
第三日,许是温度上升,这天下只这一城无雪。花期提前,桃花竟开得极好,像极了三四月的天,院墙枝头坠满了粉白和翠绿。
大病里的花倾城身体依旧虚弱,好像稍一用力身架就会晃散了去,九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坐在了门前的摇椅上。她看着眼前的“春色”,双眸里闪着暗淡的光。
“倾城,可还记得九爷我靠什么起家的?”
“九……九爷戏唱得好。”
九爷拉起倾城的手,在一旁的茶几上叩着,打起拍子,微眯着眼。“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西洲在何处?”
花倾城还有好多的留恋与不舍,握着九爷的手微微紧了一紧,泪水悄然而下。
“海水……梦悠悠,君……君知我亦愁——。”
花倾城的声音越来越小,再也听不见,最后阖上了眼眸。
九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倾城,累了便睡吧……”他蹙着眉,闭上眼微微颤着嘴角。
“你还差一句,为夫替你唱了可好……”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九爷将这一句唱了又唱……她怕倾城听不见。他起身拂袖,渡着步子,拈起了兰花指……声音嘶哑,竟咳出了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咳咳——西洲——。”
花倾城死了。
古人言,三日而后殓者,以俟其生也。可九爷不顾楚家族里长辈的反对,硬是将花倾城的棺椁在楚家大宅停了十三日也未下葬。
“我九爷活一日,我便守她一日。去他奶奶的家规祖训。”
九爷甩下话,起身甩袖离去。
他记得七年前,那个女子也说过相似的话。她说
:“他楚应礼是唱戏的也好,挑粪的也罢,他是我男人,我就和他过一辈子。”
九爷以前家里穷,被卖到了坊间。学唱戏那会儿,不过是戏坊间的小学徒,名不见经传。整日劈柴打杂,给班主烧茶沏水,受尽了冷眼与刁难。
可十四五岁的九爷,生得儒雅俊秀,唱腔也深情婉转。听九爷唱戏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上了台,成了坊间的角儿。这一唱便十年,可这世间终究听戏的人多,懂戏的人少。戏到深处,动情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可那日台上的楚应礼,在灯火明灭间,看见了花倾城。他注意到,自己的戏,她场场都不曾落下。
戏还没开场,花倾城便早早的来茶坊,寻一处好座。听到高兴处抬眼笑,听到至情时便掩面哭。每每到了一曲终了,坐个几分钟方才离去。
只是她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有一瞬间,九爷好像懂得了这句词。
花倾城红肿着眼,泪水挂在脸颊。九爷走到台下,从衣袖里将手帕递给她。
九爷明白,倾城死后,西洲再无南风。
停棺的第十五日,九爷请法师做了法。楚家大宅门前,摆着黄台白烛。白纸花撒了满地,和着雪,往西飘去。江北城里的人见楚家大宅的木棺不见了,也撤去了白绫和花圈,想着九爷许是看开了。
只是有一日,张大娘去九爷府上送东西。刚迈进大门,一阵香味扑面而来。心里正嘀咕是什么味呢,抬头便见一女子,吓得张大娘满头冷汗放下东西,撒腿就跑。街坊邻里看见张大娘脸色煞白,就问她发生什么了。张大娘结结巴巴的,“我,我看见……九爷的……夫人了。”
人们一阵唏嘘,打趣道:“张大娘您老眼睛不好使,肯定看花眼了,人都死了几个月了……”
自花倾城死去后,九爷也不做药材生意了。在全国各地倒卖起了犀角和香料。且不说香料价钱,犀角是个珍稀的物什,一两犀角就值几百两银子。想想就知道几百两犀角花了九爷多少钱,楚家大宅的家产怕也空了一半。
除了老张和几个老伙计,九爷将府上的门仆都遣散了,这诺大的宅子显得更加清冷寂寥,晚上只一两间屋子亮着灯火。
老张晚上起夜,见九爷的房间烛火昏黄,迷蒙中有些烟雾,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窗子里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奇怪,等老张走近,透着门缝的光亮看,便只有九爷一人坐在书案前。屏风一旁摆着一双红色布鞋,金丝线绣着连理鸳鸯。
这绣花鞋眼熟,老张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可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便回了自己的房间。等躺在了床上,老张看着天花板,脸刷的白了。忽的想起,九爷夫人入棺时穿的就是方才见的那双红色绣花鞋。
九爷房间的书案前摊放着一本书,在昏黄的烛火的映照下,字迹虽有些明暗不清,尚可辨认:
“生犀,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犀牛角五两,甲香二两,白檀香二两,青桂皮一两,甘松香一两,苏合香半两,炭末半两,鲜血一碗。混之,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九爷往香炉里添了一匙香,炙火烤着,生了几缕淡淡的白雾,味道不同于普通的香料。
“九爷……”只见穿着一双红色绣花鞋的女人缓缓地从屏风后走来。
九爷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苍白的脸变得温和起来。只是在九爷转身的那一瞬,花倾城顷刻失了神。九爷仿佛又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一半。他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地笑了。
花倾城湿了眼眶,忍着泪,强撑出笑容。
“九爷,为了我……这是何苦。”
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可眼泪还是不知不觉的溢出了眼眶,滚落到了衣襟上。
九爷静静地拥着花倾城,抬手用拇指轻轻拭去花倾城眼角的泪。好像一不小心,他就会失去她,她就会在这世间消失。
花倾城突然情绪激动起来,锥心的痛感溢在胸口
,她扯着九爷的衣袖恳求:“我们不要犀角了好不好……也不要放血了……九爷,我会害了你的……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花倾城忽地跪在了九爷面前,“九爷,倾城求你了,求你了……就算为了倾城,别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
九爷颤抖着身体,无力的蹲坐在花倾城面前。“倾城,这辈子我和你过了七年……和你的七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只是它太短……短到好像,好像那做了一场梦……我还没和你过够……”
可是九爷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自己的命,他愿用尽一切去换。就算自己要他的命,他都会给的。可是,她不要他的命啊……她要他好好地活。
后来九爷用半辈子的家产将长江南北能收到的生犀角都高价收了。倾城再次见九爷的时候,他结痂的手腕流着血,空气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九爷坐在床榻上,一手撑着木案,一手指尖夹着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味和香雾萦绕在一起。此时的九爷,比自己更像一只痨病的鬼。
“九爷,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闻言他起身走向她,身子有些不稳,踉跄了一下。九爷没明白她口中的走是什么意思,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倾城。
第二年春天,桃花又开好了。
九爷眯着眼,摇着纸扇半躺在摇椅上,瓣瓣桃花随着南风而落,沾在了九爷的发稍上。九爷抬起头,看向了桃树。
许是相思入骨,那桃花竟成了倾城的模样,“九爷,桃花开好了。”
“南方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倾城,我要去西洲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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