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葫芦】命里八字一世忧,无尽头。福禄不似水长流。曾驱东西两洋寇,伤残抚恤等太久。离乱人,拔短筹;单撇幺弟空房守,端的有谁瞅?
上回讲裴小三的断舍离②舍业,老大裴有田和小三儿裴有禄在运兵车上被抓壮丁,逃离后在信阳火车站当了扳道工落脚,因无法忍受鬼子残暴,裴有田杀了鬼子报仇,害得他丢了工作再次逃亡。
裴小三儿瘦得像根麻杆儿,阴历八月底的雨夜,他冻得如一片风中的黄叶,飘得随遇而安。脚下湿滑,布鞋早已过水,有点磨脚。走到后半夜,他困得睁不开眼皮,只好双手紧紧抱住大哥,头靠在大哥胳膊上,闭着眼边走边睡。
他们要去的赊店镇在信阳西北三百多里,是一个茶马古道节点,盛于明清,有繁忙的水陆码头,很有名气,跟东汉开国的光武帝刘秀似乎有瓜葛,据说是他的龙兴之地。世间总有一些事,如果能往好处说,宁愿高攀帝王将相。
他两人边走边问路,不断修正方向,走了两天两夜,到一个大寨子时,实在走不动了,一打听,这地方属泌阳县,寨子叫朱家集,离赊店还有七十里。
裴小三小时候常听爷爷念叨:哪的黄土不埋人?那是在反复咀嚼他自己的高光时刻。如今就像沿街乞讨,说不定哪天就被黄土埋了。
朱家集王家是大地主,这几天正为自己的长工被抓壮丁、没有人做事而犯愁,正好裴家弟兄俩来到。一家急着要找人,一家正愁无米下锅,一拍即合。裴老大说,我连看家护院的事都给你管着。
王家是二进院。后院是五间大瓦房,东西厢房均完备,住的是王地主的家人。前院住的是种户和帮工的人,裴家弟兄俩住在前院西厢房,总算安顿下来了。
裴家弟兄俩走哪都一块儿,从不分开,寨子里的人见了,都亲热地称呼他们为老大、小三儿~
老大很勤快,王地主家开的磨坊、油坊、织布机的活,样样都能干。时间长了,用顺手了,成了东家的依靠,大事小情都叫他去。小三长得很快,转眼长成大个子了。东家有跑腿、捎信的活儿,就安排小三儿去,跑得快。王家待两兄弟不薄,两兄弟投桃报李,为东家精打细算,深得东家信任。
鬼子投降那一年,普天同庆。以前逃亡的老百姓纷纷迁回故居,回到家乡的一家朱姓佃户看裴老大年轻力壮,做事机灵,有意把闺女嫁给他。裴老大给媒人回话说,先紧着弟弟小三儿成婚,自己不着急。结果人家以为裴老大不愿意,同时嫌裴小三儿身材瘦弱、目不识丁,不能当家立事,弟兄俩的婚事就这样搁了浅。
有些事很奇怪,也许是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一旦错过,再难挽回。弟兄俩打了很多年光棍,以至终身未娶。这是后话。
一九四八年朱家集解放,人们敲锣打鼓庆祝胜利。有一天,进驻的工作队接到通知,说有部队从东到西运兵,需要一处相对安全的房屋作司令部。工作队找了半天都不合适,赶紧做王地主的工作,说借你的大宅子一用,你们暂时住到加工厂的油坊铺。
裴家两兄弟仍住在老宅前院,不敢大声喧哗。他们积极洒扫庭除,贴上欢迎的标语。没想到部队来了,只住了一天,就连夜开拔,往西南去襄阳方向了。王地主想搬回来,可是没被批准。工作队说,马上要成立朱家集乡,乡政府要用你这院子,还需要一个国有粮库,你这条件都够,就先征用了。以后有条件了还会盖办公的房子,等上面批准,这房子将来会还给你们的。
但直至房子被拆,王家也没能再搬回来,成了他们家后人的一块心病,这可是祖上的心血呀。
工作队打土豪搞土改,裴小三作为最赤贫的代表,绝对无产,于是进入土改小组当了分地委员。可惜他目不识丁,又没主意,跟着瞎呼隆一阵子,他自己分得的土地,基本都是三等或者四等,据说是等级低可以多补偿面积。人们直夸他手气好,抓到了福气。
工作队安排,王地主的前院西厢房分给裴家两兄弟了,住得近,负责乡政府和国有粮库保卫。裴老大很高兴,以前被人欺负,现在又被倍加呵护。真是天翻地覆了,他打心眼里知足,发自内心深处拥护新政权。
乡干部要求这弟兄俩晚睡早起,每天都要巡逻,并监视王地主的言行,有问题及时汇报,用实际行动报答组织。
一九五零年,裴老大听人说24岁的弟弟小三儿被征入伍,这次是赴朝鲜直接跟洋鬼子对干。裴老大觉得非同小可,赶紧找到武装部,说自己有从军杀敌经验,弟弟身体瘦弱不能胜任。然后以30岁的年龄再次入伍。
送他入伍那天,武装部给他换上新军装,戴了红花,敲锣打鼓。弟弟又哭了,说大哥远走,自己以后不知该怎么办。老大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该咋办就咋办。
因为自己从前在许昌受过特殊训练和系统学习,老大在朝鲜很受上边赏识,他不需要上前线打仗,而是转移时专门负责给司令部运输文件和书籍。
毕竟距离前线太近,有一次转移时敌人一发冷炮打来,在他身边爆炸。他被震得扔掉了挑子,从此双耳听什么都是一片轰鸣,啥人说话都听不见,他见谁都傻笑,后来神经错乱,部队特批提前复员回老家了。他疯疯傻傻,连记功的证明材料都丢失了,所以地方一直没办法落实军残待遇。
小三儿一直觉得这事玄乎,就央亲托友到处上访,不争取待遇的话,老大就白白残疾了。后来乡里派人去县里找档案,县里民政部门说上边转下来的都落实完了,裴有田没档案,没办法。
一九七八年,有个邻村在邻县人武部上班的科长面临退休回老家探亲,听说裴有田的事,回想起的确有一个悬档未落实,赶紧回去查看,正是此人没错。原来档案错转到邻县,还好有熟人认识裴有田,否则的话就成了永远的谜了。
没想到,档案虽找到了,办理确认手续却如此麻烦。裴小三儿央求村里识文断字的张校长代为全权承办,村里先写证明,按手印;乡镇、县里、市里分别盖章,光这个章就等了半年多才盖完。因为相邻的两个县分属不同的地区,提档案需要两个地区都同意后才能进行传递,这样的话又耽误了半年。
政策兑现落实之日,正是裴老大病重离去之时。裴小三儿哭得一塌糊涂,如丧考妣。这位从小照顾他、呵护他、替他出征导致残疾的大哥,活了六十年,就这样“小舟从此逝”了,每当他想起四十年前临别时他爹嘱咐“要照顾好你弟弟”的话,不禁泪如泉涌。
哭过之后,他突然觉得,大哥的离去是一种解脱。他的中途突然离去,是竭尽所能的人生陪同。
出殡那天,一车一棺一人,除了帮忙打墓的,无人问津。裴老大一无财产,二无子女,来得从容,走得潇洒,大道至简,人生不过如此。
裴小三在大哥的墓前长跪不起,他艰难地回忆着打记事起大哥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幕幕。他想起12岁那年大哥带他逃出洪灾勇闯鬼门关,南下信阳途中被抓丁后逃跑的事。没有大哥,他早就于炮火中灰飞烟灭了。在信阳火车站要没有大哥保护他,他早就成了鬼子枪下的冤魂。没有大哥关键时刻替他出征,被炮火震聋的人就是自己了。
每逢生死的最关键时刻,脚踏风火轮驾着祥云来救自己的,只有大哥。父母给了自己生命,大哥给了自己生命的护法。
当年裴老大三十来岁耳朵被震坏以后,已没有了原来的风流倜傥和光彩照人。他目光呆滞,似乎清空了以前的记忆,余下的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只知道每天背着大竹耙子,仔细搂遍岗坡地的沟沟坎坎,晚上回来时必定背一大捆柴草,他家门口的柴禾垛很高很大,总也烧不完。
裴老大给小三儿还留下几大串“乾隆通宝”,那是他搂柴草时的意外收获。他低头捡拾的当儿,一定是把这些小皮钱当成了被军官抢走的褡裢里的袁大头了。
裴小三儿思忖着,大哥没有食言,答应爹娘的事,他全都兑现了。裴小三儿在心里琢磨,余生没有大哥,自己该怎样度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裴小三的断舍离④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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