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月圆】松冈隔却尘缘断,如意梦成空。长兄在日,酣然吃酒,任性不归。不如意处,与人争执,可似当时。如今惟有,话不过满,酒饮微醺。
上回说裴小三的断舍离③别兄,兄弟二人流落于朱家集被地主收留,老大裴有田替兄弟裴小三从军,因伤残复员回乡,三十年后方才恢复待遇。裴有田没享受一天待遇因病去世,撇下裴小三独自伤感。
裴小三年少时,爷爷和爹娘盖的大瓦房高大雄伟,出着前沿,他小时候在回廊里玩耍,风雨无阻。这所大房子他既没有出过力,也没有出过钱,跟他没半毛钱关系,很干净。他没有任何阶级符号。
虽然他的哥哥裴有田当过保长,时间也短,却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一九三八年郑州花园口黄河决堤,他的家乡被淹,他家里所有的房屋财产被洪水卷走,从此一无所有。
他倒是想成为剥削阶级,但实力不允许。
在信阳火车站的半年里,那是临时租住的宿舍,跟着做工的哥哥,有吃有喝有玩,仍然无忧无虑。虽然不是自己的房子,但是拥有使用权,是纯粹的无产者,这在后来划成分时,他得以定为贫农,一度成为分地委员,荣耀一时。
土改时,作为最赤贫的的代表,可以分得地主的高房大屋,出前沿的大瓦房,还可以先挑户型,虽然只住了一年,但也是无上的荣耀。
一年后,乡政府把他的房子改成了国有粮仓,他一下子没了地方住。他看着疯疯傻傻的大哥,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独自面对一件不能再将就的大考验。去找乡政府,还是带着哥哥蜗居到村头土地庙?要是哥哥的话,他会怎么做?
那时哥哥虽然已经不能再替他出头,但只要哥哥站出来,虎躯一震,自己有了主心骨,一切艰难困苦都不再是拦路虎,似乎哥哥就是一张猛兽的照片,足以唬人。
去找政府的话,有用吗?裴小三委屈地哭了,太难了!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到他的头上,不公平,也从没操过这样的心。以个人一己之力去抗争不现实,那是政策需要,不能对抗。可是谁又能有明确的方案呢?
夜里,他辗转反侧,哭也没人知道,解决不了啥问题,对,不能再哭了,一滴泪也不能再掉了,必须去找政府说理去,俗话说“有枣没枣打三竿”,咱打一竿子再说。人突然长大的瞬间,不是哭得最伤心的时候,而是忍住没哭出来的那个晚上。
第二天,他鼓足勇气去找乡政府理论,说不能让贫下中农无家可归吧!要求不高,弟兄俩有地方睡觉和做饭就行,王地主老东家加工厂老油坊就有空房子,能不能给先住住。乡长被从没突然张口提过要求的裴小三问住了,于是招呼人做调查,又给裴小三分了王地主的油坊两间屋,这样就住到了一九七八年裴老大病故。
后来地主也落实政策,也应该有自己的房子住,乡政府又给裴小三做工作让出油坊,请他另外搬到了麦场的三间大仓库里面,同时又给了一个新职务:生产队粮食保管员,这是个耀眼的职务,似乎管着生产队所有社员的温饱。
其实仓库平时啥也没有,虚有其名,只有庄稼收后的一段时间存有少量粮食,多数都外调支援别处了。他手里整天拎着一大串钥匙,叽哩咣啷。很气派。
改革开放以后落实政策,单身的裴小三不仅得到两亩地,还享受五保户待遇。村委会给他盖了两间草房,一间当做卧室,一间当做厨房。衣食无忧的他,在这里安静地享受了十余年美妙的岁月。
他每天早上铁打不动是白米粥,中午大肉炝锅面,真是隔壁千家醉。厨房的香味,艳压全村,他家门前成了饭场,附近村民不约而同端着饭碗凑到这里。他打开收音机,广播电台非常配合地一出一出播放着豫剧。
他家门前有两棵参天大树,一棵是杨树,是疯疯傻傻的大哥裴有田从林场移栽来的,看见树就能想起生他养他的裴桥寨东寨外的杨树林。另一棵也是杨树,是他亲手栽的。如今已分别长到两人合抱粗细,西院的老朱家盖房急着用木料,跟裴小三商量:伐两棵树当屋梁,多少钱一棵?
裴小三咂摸咂摸嘴,幽幽的说:想着百年之后做老屋哩,你要是急用就先伐了吧。老朱家很聪明,直接把孩子们叫过来,回答:你百年之后的事我管,孩子们作证。
裴小三没有了后顾之忧,自己又有五保,甭提过的有多滋润,他做的饭更香了,饭做好时连狗都往这里跑。
改革开放后,人的思想很活跃,村里家家修房盖屋,一度有了攀比之风。西院的老朱家孩子多嫌宅基地不够用,就找他商量:三叔你有钱了啥事不能办?把房子卖给我吧!
他满口答应。那么他又住到哪里去呢?驿外断桥边。
他拿了钱,到一个烧窑的值班房去住。在那里,六十多岁的他干了一件他哥都没干好的人生大事。通过这件事,他总结道:有些人不离开,你永远长不大。
裴小三白天替烧窑工值班,晚上从窑顶上下来时一脚跐空,从坡道上滚下来,腰椎受伤。人们七手八脚将他送骨科诊所治疗。住院期间,吃药打针吃饭上厕所都成了问题,大夫问他家里咋不来人护理呢?这话问到裴小三痛处,低头不答。
大夫看出来点问题,温馨提示他可以请护工代劳,不过要花点钱,裴小三想了一下,自己年龄大了,要是有个人帮一下忙再好不过,于是决定接受大夫意见,花钱少受罪。
护工是外省流落到此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中等个子,皮肤白皙,两只上眼皮有些浮肿,但遮不住明亮的大眼睛。女人操一口东乡口音,裴小三完全听得懂,护理就少了许多言语不通方面的麻烦。
女人非常有眼神,裴小三想干啥,还没说出来,女人就全懂了,三天下来,两人就非常默契。女人给他洗衣服,喂饭,擦澡,无微不至,裴小三脸上洋溢着笑容,心里麻酥酥的,感觉非常受用,他有把自己存款全都取出来交给她保管的冲动。
有几次,裴小三将数好的零钱放在床头,然后自己一个人出去散步,回来时钱仍旧原封不动,他深受感动,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冲动,他想了解这个女人。
女人说,自己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曾在日本工作过的中国劳工。现在父母均已去世,自己不会生孩子,遭丈夫嫌弃,单身多年,长期在骨科诊所做护工。裴小三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问可不可以照顾她。
女的说:你再想想吧,我就是个累赘。裴小三脱口而出:我会做饭,我照顾你。女的笑了:你还在床上躺着哩!
女的说:我不会生孩子,妨人,照顾你下半生可以,结婚手续就别办了,你也轻松点,没有心理包袱。裴小三满口答应,喜欢得合不拢嘴,感觉一辈子自己就干了这一件人生大事,六十多年终于活明白,知足了。
裴小三在骨科诊所附近的村里赁了一个小院,和他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快乐地过下半辈子,平时需要的时候,听电话通知去诊所打打工,心情高的时候去城里喝喝胡辣汤,享受最真实的人生。
裴小三觉得这是他的最高理想,已经享福到无福可享的地步了。不欠人情,不欠人帐,没有任何牵挂和内心的躁动不安,对任何身外之物没有一丝追求,村集体给的五保政策,已经让他全身心的自由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让他烦恼的事了。
他有时在想,人这一生究竟图的啥。就拿他来说,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一生。是无一技在身、始终活在哥哥影子里的一生。哥哥致残后,如果没有集体的力量,自己一个人生活,养活自己都难。
他感恩大哥,可是又觉得大哥哪里不对,一定要活成大哥的样子吗?他不想成为大哥那么勤奋、那么清醒却那么累的人。他突然觉得全都想明白了,自己完全解脱了,已经离开了这个俗世,只带着一个喜欢的女人,去到另一个桃花源。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他闭上眼睛,想起他娘在他12岁那年说过的话,“钱够使,不去干那脏活儿。”如今听起来就像算命的胡扯八道。他似乎闻到熟悉的胡辣汤和油烙馍的味道,他屏住呼吸,眼角流出一颗大大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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