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觉得我妈干得最有幽默感的事,就是给我家狗取名字,现在这条叫三万,之前还有两条,分别叫四筒和八条。
从名字可以简单直接的看出来,我妈是一位麻将的老手,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妈从来不打麻将,嫌麻烦,所以也不学,她最喜欢的是炸金花,简单粗暴直接,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麻将的这些称呼,三饼,二条,万简直是她的最爱,听到万就和听到钱一样。但她认为麻将称呼当中唯一的败笔就是幺鸡,俗,太俗了,和整副牌的高雅风格格格不入。
四筒和八条都是捡来的,而三万是邻居送来的,邻居家养了一条小母狗,整天风花雪月,每次下崽后主人都要到处找人送。三万是邻居小孩抱来的,他直接抱到我妈面前说,他爸让他抱给我妈的。我妈在这一带虽然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但她对自家养的猫猫狗狗好也是出了名的。
现在三万已经快三岁了,长成了一副人见人爱的贱样子。
风吹过屋外的竹林,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妈说,大晚上的刮风,看来是要下雪了。对于天气的判断,我妈很少出错的。夏天的时候,每天早上对着山顶看一眼,就基本能判定当天是否有雨,大概几点下。同样,对于冬天刮风,她的判断依然很准确,如果白天刮风气温骤降,多半会有霜冻,如果半夜刮大风,多半会有暴风雪。
即使坐在火炉边,我也能感觉到气温变得越来越低了,后背的衣服能明显的感觉到越来越薄,脚踝处也感觉到一股股冷风呼啸而过,我妈向火炉中添了几块煤,再把上面温的水提开,好让炉火散发出最大的热量。
三万已经用前爪在门上刨了好几次了,门始终没有打开,门被我妈拴上了,可能它还奇怪怎么偏偏就今天打不开。距离它第一次刨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但时不时的它就会来刨一下,有事没事打三杆,碰碰运气。我和我妈说你就放它进来吧,我妈死活不同意,不能让它进来,说它掉毛搞得到处都是,我说冬天怎么可能掉毛,我妈还是很固执,说冬天就不掉毛吗,那么多毛哪天不掉。
相比于别家的狗,三万可以说已经过得相当不错了。别家的狗全都是放养式,没有固定的窝,只能自己找一个柴火堆或者稻草堆,用前爪几刨刨,刨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勉强可以容纳自身大小的坑,就算是窝了。而三万不一样,我妈专门为三万找了一个角落,位于柴房的一角,四面都堆着柴火,只有一个洞可以钻进去,可以说连风都很难吹进去。我妈还把我一些穿剩下的不要的棉衣垫在里面,虽然几经三万的撕扯变得面目全非,但保暖效果丝毫不受影响。
在吃的方面我妈也是绝不亏待三万,自己吃啥三万就吃啥,不像很多邻里,只把自家的狗当作收拾剩菜剩饭的东西,每天吃的都是当天或者昨天吃剩下的饭菜,有时连剩菜剩饭都没有就用米汤凑合解决,三万也不是没有吃过米汤,那基本是我妈那顿也吃米汤。所以,别家的狗都是人吃完了才能轮到它们,它们主人吃饭时,它们只能在主人面前摇尾乞怜企图得到主人的赏赐,有时主人高兴会挑起一块肉高高的抛向空中,等着它们兴高采烈的去捡拾,而有时招来的则是主人的一顿责骂,叫它们滚开点,没规没矩的。而三万从来都是和我妈一起吃,我妈每次吃饭前都先把三万的饭菜倒在它的槽里才自己端起来吃。
另一方面,我妈固执起来也是够可以的,在今晚这样大风呼啸的晚上,任凭三万怎样在外面刨门,她就是不开门放它进来,我也说过好几次,说天冷,就让三万进来炉子边上烤一烤,等睡觉了再把它赶出去不就好了,但我妈就是死活不同意,我几次起身准备开门,都被我妈硬生生的吼回来坐下,我刚回家来,也不好忤了她的意。
三万刨门的声音消停了没几分钟,接着又响起了拍门声,这声音和三万抓门的声音带有几分相似但又有些不同,一开始我们没管它,以为还是三万,接着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再也不像是三万能制造出来的声音,我妈便说听这声音准是我三奶奶。我打开门来看果然是三奶奶,我说三奶奶你怎么不说话啊,还以为是三万在刨门,三奶奶也不说话,只是笑。我把满脸堆笑的三奶奶让进屋里,她直接朝着炉火走去,开门一瞬间,我就感觉她身上带有的寒意。
我妈说不用管她,这两年她耳朵很背,说什么她都听不见,要很大声她才勉强听见。三奶奶过去坐下后说她吃过了,她以为我妈对我说的话是在问她吃过饭没有。她问我几时回来的,我答刚回来两天,我问她屋里是没有生火是不是,身上寒气这么重,她还是只望着我笑笑,我很大声的再问了一次,这次她听清楚了,回答生了,声音依然很大,一时间这间安静的不大的屋子里像是在吵架般变得热闹起来。
我妈说她基本上每晚都会来坐坐,有时早一点有时晚一点。我看着三奶奶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尽量往炉火上靠,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膝,下巴几乎快要抵拢炉子盘,我家的电视摆在她的后面,有时我和我妈看到精彩处会不时发出几声笑声,她也回头看两眼,说有什么好笑,笑得那样高兴,我也对着她笑笑,盯着电视不说话,我不想说不好看是因为她看不懂这样伤人的话。大多的时候,她是坐在炉子边打盹,头朝着炉子盘一点一点的,我妈生怕她把下巴磕着,便在他的下巴下面垫了一块抹桌布,但她很快醒过来,直接把抹桌布扔得远远的,说臭得很,我和我妈就开始笑。
三奶奶有轻微的洁癖,在了解她之前我都不敢想象,一个生活在农村的小老太太,居然会有洁癖如此高贵的生活习惯。我妈是知道她这个毛病的,但又不想起身去拿垫子,所以只好把抹布顺手垫在下面,结果没想到她的反应那么大。
电视里一片喜气洋洋,新闻里不停的报道各大车站每天输送多少万人次,开通了多少条便捷通道,重点栏目还跟拍了一个专题名叫‘送于胜利回家过年的节目’已经到长沙,据报道再过一天半于胜利就可以到家了。可以看出全国各地都在准备欢度春节。
三奶奶的头还是一点一点的,我和我妈嗑着瓜子盯着电视不说话。听风声外面风越来越大,吹过竹叶的声音越拉越长了。突然一声响动,门开了,三万兴高采烈的跳进来,三奶奶进门没有拴门,三奶奶立马停止了点头的动作,转头看了三万一眼,并伸手去拍打了一下三万的背,责怪中带着几分喜爱,我妈立马厉声呵斥三万,叫它出去,三万也装着没听见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我妈再次厉呵,三万才半怂拉着尾巴朝门边走去,我给妈说进都进来了,就让它待在里面吧,外面太冷了,于是我转头喊三万并起身去关门,三万马上兴高采烈的转身朝我跑来,我坐下后它直往我身上蹭,还用嘴鼻嗅着拱开我的衣服裤子的口袋,它的动作逗得我妈和三奶奶大笑,说它以为我兜里有好东西。
我妈说每次上街回来,三万都会兴奋的翻各种袋子和兜,企图寻找到好吃的。我妈总是夸三万聪明,每次都会给三万买吃的,她说三万嘴刁得很,糖不吃,饼干不吃,豆腐干也不吃,只吃火腿和肉。
三万在火炉边躺下,电视里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无非都是些各地关于春节做了哪些准备,各行各业都有哪些人始终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三奶奶的头又恢复了一点一点的状态,屋子里除了电视里的声音,只剩下外面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三奶奶是被自家的狗叫声惊醒的,她家的狗一开叫,她立马停止了点头的动作,呼了呼快要从嘴里淌出来的口水,说回去看看,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他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全在外面打工,儿子儿媳在福建,孙子在天津还是海南。每次有人问她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回答的,至于她的孙子是在天津还是海南,她从来都没搞清楚过。两年前老伴过世后,便只剩下她一个人生活,她也养了一条狗,没有名字。狗的性格和我家三万大相径庭,三万见到陌生人也像见到熟人一样,三下两下就往身上蹭,为此它没少挨陌生人的打,而三奶奶养的狗却很怕生,见到陌生人就跑得远远的,就连见到我妈也轻易不敢靠近,像是一条患有自闭症的狗。
狗和三奶奶却很亲,尽管它看起来很瘦,走路都有些东倒西歪,但只要一看到三奶奶,立马摇头摆尾的走过去,身前身后的活蹦乱跳,三奶奶总是一脚把它别开,不让它挡自己的路。
三奶奶从火炉边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然后打开门。门外的风声更加的犀利了,三奶奶说,这么大的风,看来是要下雪了,接着她一脚踏出门槛,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我妈和我说昨天三奶奶说他家的灯泡坏了,叫我去给换一个,我妈征求三奶奶的意见,三奶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不要紧吧?会不会?我爽快的答应,于是我妈叫我送三奶奶回去,顺便帮她把灯泡换好。
三奶奶家和我家就隔着一道栅栏,出了门翻过一道栅栏就到对方的家了。三万跟出来,把我和三奶奶送到栅栏边,跟着翻过栅栏,翻过栅栏后就看到三奶奶的狗早就摇着尾巴等在那里,于是三万就缠着三奶奶的狗玩开了。像三万这么不要脸的狗我也是少见,看看人家三奶奶的狗,只在栅栏那边等候,从不跨到别狗的地盘,哪像三万,管他三七二十一,走就是了。
我妈常说狗的性格都有些随主人,主人凶悍,则狗一般也较凶悍,主人温和,则狗也温和。
反正我是没从三万和我妈身上看出这个观点的正确性。
三奶奶在前边领路,我在后边静静的跟着,不知道说什么,想问问叔叔婶子和堂弟啥时候回来,但想想她又不太可能听得到,就算了,但三奶奶一直都在说个不停,说麻烦我了,其实等他们回来换也是可以的,我只好大声的回答没关系。
跟着三奶奶进屋,里面漆黑一片,冷飕飕的,三奶奶把电筒打开,照着叫我到火炉边坐着等一会儿,她去把灯泡找来,于是我来到火边坐下,感觉和我家的火炉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炉子盘冷冰冰的,盘子底下也丝毫没有热气,我坐下后立马站起来,我想我还是站着等吧,坐恐怕是越坐越冷。
三奶奶将灯泡递给我,并告诉我安装的位置,我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正准备说走,因为实在是太冷了,但三奶奶说坐一下吧,她把火撬开了,说刚才捂着。我想我也是一年没有来她家坐坐了,就坐了下来。
在昏暗的白炽灯的照射下,屋里显得暗淡,但看上去都很简洁,所有的家具都有序摆放,不能说纤尘不染,但起码都很干净,电视上盖着遮尘布,怕是很久都没打开过了。
她把火撬开后便在我的对面坐下,我觉得如果我不找点话题开聊,过一会她又会开始点头模式了。我只听过老年人睡不着的,但像她这样随时随地都可以睡着的,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瞌睡,好像只要自己一停下来就能睡着,自己想想还有点羡慕。
于是我用很大的声音问了问他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子的一些情况,大多她都答不上来,只能支支吾吾的说个大概,或者直接说不知道。我们交谈的声音很大,知道的会认为我们在聊天,不知道的从门外经过还以为里面是在吵架呢。
说实话,和她说话挺费劲的,有时一句话要说很多遍,她才能听清,但只要我开始抱怨说她坏话,她总能听得清清楚楚,比如我说她聋子,她总会反驳说我才是聋子,甚至有时我都怀疑她听不到是不是装的,怎么可能只能听到说自己的坏话,而听不到说自己的好话。
外面的风依旧呼呼的吹,我感觉越来越冷了,虽说火炉在慢慢变暖和,但和寒冷还不能相抵,我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让身体离火炉尽可能的近一点。三奶奶也离火炉更近了,我们不再说话,也没有开电视机,唯一的声音就只剩外面的风声,三奶奶半低着头,这次她没有打瞌睡,隔了半天,她只说了一句话,要下雪了。
三奶奶的狗带着三万来到屋里,三万用它的鼻子到处嗅来嗅去,而三奶奶的狗则躲我远远的,跑到三奶奶的面前摇头摆尾,三奶奶伸手抚摸它的头,它则伸出舌头不停的舔舐三奶奶的手。此时我才看见,三奶奶的狗到底有多瘦,然后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三奶奶,发现她也是出奇的瘦,几乎只是皮包骨,于是我又一次验证了我妈的那个理论,狗与养它主人的相似性。
坐了一会儿,还是感觉冷,可能三奶奶也感觉到了,她起身将炉火用火钳翻了翻,好让它烧得更旺,但从结果来看,并没有多少起色,还是一样的寒冷,我扫视了一眼屋里,于是屋里一切的物件儿都变得冷冰冰了,冷冰冰的电视机,冷冰冰的电饭煲,冷冰冰的温水瓶,冷冰冰的保温鞋,冷冰冰的三奶奶的狗,还有这冷冰冰的炉子,甚至连坐在我对面的三奶奶,也变得冷冰冰。
三奶奶再次用火钳翻了翻火炉里的煤块,企图让火炉变得更加暖和,接着她走进里屋,我听见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她端出一盘花生,对我说吃吧,她说这本来是给他们留的,说的今天到现在还没到,再过两天下雪的话怕是又到不了了。她说这话时显得忧心忡忡,很伤感的样子。我说没事,说不定明天就到了。
明天到不到不知道,但说明天会到就很重要。
我丝毫不客气,拿起来就开吃,花生并不怎么脆,甚至有些已经变得软绵绵的,不知道放了多久,如果水分充足,我都怀疑会不会长芽,我只好挑着好的慢慢的吃。
三奶奶帮我剥壳,她的牙齿已经让她对这样的食物望而却步,我只好不要脸的拿着吃,我扔了两颗在地上,三万和三奶奶的狗都只是嗅了嗅,连伸舌头舔一舔的愿望都没有。除了外面的呼呼风声,此时屋子里还多了剥花生的嚓嚓声,不多一会儿,三奶奶就又开始打瞌睡,开始了她的点头动作。
我想,如果我悄然离开,三奶奶定然不会发现。如果三奶奶悄然离开,除了它的狗,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起身告别的时候,炉子里的火还是没有烧起来,不温不火的,三奶奶和她的狗把我送到门边,我和三万出门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三万一步跳过栅栏,很快进屋,也像是被冻着了一样,我紧随其后进了屋。
我妈问我为何不多待一阵儿,我说我待了很久啊,结果我一看表才总共待了不到半小时,可为何我觉得我已经待了差不多一两小时了,于是我想,不知道三奶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感觉到时间的漫长。
我妈还问我他们是否回来了,我回答没有,于是我妈向我讲述了去年他们回来发生的一个趣事。
三奶奶对着回来过年的他们说:你们在外面找了这么多年钱,能不能把你们找的钱给我看看,结果他们说现在找的钱都是在卡上,没有现金,结果三奶奶显出失望的表情,说卡什么卡,没找到就说没找到,我又不会要你们一分,结果第二天叔叔就去银行取了五万块出来,当叔叔把五万块现金摆在三奶奶的面前的时候,她笑出了声。
风声开始变小了,三万警觉的从地上站起来,它直接在屋里开吠了,我打开门看,是他们回来了,而此时,天空中下起了雪。
2018 11 4冠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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