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能亲近海,即使如此爱它。海水潮起潮落,云雾翻腾,如此美妙。于我而言,只可远观。童年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我,难以闲散。每当我在深夜入睡,梦中海水涌来,淹没房间,难以呼吸。我便起床,点上一支烟,透过窗子,遥望远处的海面。它永远如此平静,仿佛入睡的维纳斯。而我身上的汗水,来自十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冰冷彻骨。
“红胡子,别跑”
“红胡子!”
红胡子是我家的狗,金毛犬,我的玩伴。自我出生,它便在我身边。我更愿意称其为“他”,我的亲人。我未曾想过他会在我眼前坠进深海,而我却无能为力。
潮水上涨时,我正在离岸边的礁石上寻找贝壳。完全没有发觉身旁红胡子焦急地摇尾。
“红胡子,你看这个贝壳漂亮吗?”我扬起手中贝壳在红胡子面前摇摇。红胡子一个劲摇尾,发出低吠,急切不安。而我全无发觉,继续低头寻找感兴趣的贝壳。
“你看,那里有个闪光的贝壳”我伸出手去拿,潮水已经溅湿裤子。没有踩稳,我掉进了水里。
“红胡子,救我!”冰冷的海水吞没了我,连呛了几口苦涩的海水后,我几乎晕厥。强烈的恐惧感让我晕晕欲睡,耳中只有红胡子的吠叫和潮水低沉的呼唤。奶奶说海洋是生命起始与回归之地,所有灵魂都要回到这里。我被海水浸没了,我看到水中悬浮着许多蛇,扭扭曲曲,挣扎着游向海面。海下面如此漆黑,如此可怕。我听不见红胡子的声音了,我要死了。
人死前会看到什么?我看到了蛇,伊甸园中的蛇?欺骗亚当夏娃吃下禁果的撒旦?我想到了爸爸妈妈,隔壁的妹妹,罐子里的玻璃球,雨天后的云彩……隐约中,我感到红胡子衔着我到了温度高的水域,我睁开眼红胡子,看到红胡子在海浪中挣扎着露出头,不时地吠叫,而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被卷走。海水最终吞没了红胡子,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天空最后一点光线也消失了。
不知道我是怎么被父母发现的已经之后的经过,红胡子消失了。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我感觉到晕眩。在那以后,我常常想起红胡子,想用手抚摸红胡子的毛发,从头到尾。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我很少出门,拒绝上学。我常常坐在房间里哭泣,常常暴怒。红胡子走了,因为我被带走了。
父母尝试过给我买条金毛犬,看到那条不是红胡子的金毛,我却大哭了起来。他们给我请了个心理医生,他家住在不远的街区,看起来很和蔼。
一年零三个月后,我接受了红胡子的离开,但我变成了结巴。 我每周都要步行前往医生家,接受他的治疗。他家的桌子上总是摆放了奶油曲奇饼和果子,他就那样坐在椅子上,递给我曲奇。我就一边吃着曲奇饼,一边听他问我问题。
“现在,你要听我的话”他说,“这样才能让你开口说话”,碍于满嘴的饼干,我只能点头。
“看到窗子外面那棵树了吗?上面住着我的朋友 ”他好像在讲故事。
我木楞地望着那棵树,枝叶茂密。“它送我一块怀表”,随后他变魔术般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块怀表,在我眼前晃了晃。“只要我呼唤它,它就会过来”,我倒十分想看看松鼠。他向着那个方向,吹了声口哨,树叶里便簌簌作响。“真有松鼠!”,这便是我一年多一来同别人讲的第一句话。
每周日下午,我都前往医生家,同他进行三小时的谈话。
“交流就是对话”,我点了点头。
“没有对话,文明将无法发展,是吗?”
“嗯”
“比如说,如果你不同我交流,我就不知道你要喝橙汁,那么你就会因为吃了太多饼干而难受,但如果你告诉我你渴了,我就为你倒上一杯橙汁,这就是交流”
我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感到喉咙干渴……
之后是自由讨论。
“就大象说点什么,任何东西都可以”
我转到眼珠,假装费劲思索。
“大象鼻子很长!”
“食蚁兽也是啊”
“大象更大啊!”
“再说点其它的”
“嗯……大象吃草 !”
“大象也吃其它植物”
“吃什么?”
“吃洋槐树!”
“非洲草原有洋槐树吗?”
“肯定有,还有苹果、香蕉,动物园大象吃的都是这”
就像这样,一唱一和。
医生说的没错,没有交流,文明不复存在。就像石子掉进水潭,“扑通”一声消失不见。
令人惊奇的是,在我12岁那年,我便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出许多东西,仿佛来自银河系之外的消息经我口中传达,要将沉默的空白时间填满,不再哑口无言。在那个夏天之后,我重新变回了普通而又内向的学生。
而那潮水还在我心底波澜不平,红胡子我没有梦到过了,记忆将红胡子选择性埋藏。每当我走过沿海的堤坝,我都会到上面去坐一会,静静地看着海面。我不敢涉足深海,但我无限眷恋它。
因为这里是我的亲人,红胡子休息的地方。我想红胡子也不会看我伤心,他肯定会跑过来,在我面前躺下,将头放在我的膝盖上,让我抚摸,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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