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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也许我告别”

(二十一)“也许我告别”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5-04 15:43 被阅读0次

    《渐行渐远》系列之二十一

    我以前认识他,但不熟悉,读小学和初中时,他和我上一个学校,比我高一个年级,也比我早一年下乡。后来就很熟悉、很要好了,并不是因为我和他在一个“知青点”。        

    十年过去了,初秋的一天,我俩在一场饭局上意外地见面,席间说起知青的峥嵘岁月,不禁心潮澎湃。他说离开“知青点”后再也没有去过,想故地重游。我说我和他一样再没有回去过,非常想看看它现在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早上,天阴沉沉的,我俩骑着自行车,在约好的榆树岭坡上碰头,往“知青点”去,一路上说着往日苦涩却又甜蜜的故事。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哼着“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就是那首悲壮又豪迈的歌曲《血染的风采》。他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是侦查班的班长,立了一个二等功、一个三等功。        

    走完了县城到乡镇的路,要过一条河,河那边就是乡镇到村庄的路,狭窄弯多又坎坷不平,只能走小拖拉机和木板车。我俩当知青的地方,就在路的尽头:无数个夜晚里魂萦梦绕的茶场。        

    远远望去,只见七里横山山脉,在低垂的苍蓝的天幕上,宛若用铅笔画出的一条又直又长又淡的虚线,但又清晰分明得一眼就能看出蓝天和碧山的分野。天空在洁白飘逸的云朵上显得广袤深䆳,碧山在梦幻般的轻烟薄雾虚中隐现它的丰满、坚实与厚重。上面是那样的纯洁湛蓝,下面是那样的多情碧绿。        

    我们这批知青,不像以前散落式的,几个人在大队里某一家农户吃住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不像北大荒或西双版纳那样大规模成建制的半农半军,而是按“战线”即系统(比如党群、工交、财贸、文教战线等等),父母在哪个“战线”,子女就下到那个战线选定的“知青点”,以便集中统一管理。但是户口落在大队,人就当是大队派出的劳力,到茶场、林场吃住、学习和干活。我的户口落在红旗大队,他的户口在红星大队,二个大队紧挨着,都在大山深处,“隔沟能说话,相会得半天”,大小队干部开个会,得走大半天的路。        

    上午红旗招展从县城出发,中午在公社听书记发表热烈欢迎的讲话,吃罢午饭,跟着茶场或林场来人到该去的地方。        

    在茶场的“知青点”,我们四十人是第二批,住进新盖的红砖红瓦房舍。放好行理后又吃晚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很热情,帮我铺好被褥后,小声说:“我引你去山那边的文教点去玩。”

    我不好拒绝他,就点点头。吃了晚饭,我俩避开众人向后山走去。他拎着一根钎担(就是将扁担的两头削细,然后包上铁皮,锐利得挑麦子稻草梱一插一个穿心过),拿着手电筒。我俩沿着山沟往上走,不一会儿,就到坡上。小路像条细线,被长长的茂密的野草半掩半露。他蹲下身,双手在草丛里刨着,又慢又轻地抽出尺把长、沾着细小泥粒的白色草根,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着,剩下的给我,说:“尝尝,甜的,不认识吧?是甘草。”他得意地笑笑。        

    天黑得很快。坡越来越陡,路越来越窄,树越来越密,草越来越深。荒山野岭漆黑一团,有如混沌未开的样子。夜空薄亮的半片惨白秋月,仿佛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反衬黑暗,正如“鸟鸣山更幽”那气若游丝的弱音。        

    我心里有些害怕,问他:“这山上有狼吗?”        

    他毫不在乎地说:“有啊,你以后晚上睡不着觉,特别是月亮大的时候,就能听见山上野狼的嚎叫声。”        

    我更加恐惧,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些野狼,就在不远处悄悄地跟着,并伺机扑上来,猝不及防地咬住我的喉咙。恨不能将那半轮薄冰似的月亮,立刻换成光芒万丈的太阳。又后悔跟他深夜翻山,担惊受怕。腿脚发软,路也走不稳当,一连摔了几跤。

    黑暗中他察觉到我的恐惧,安慰道:“没事,别怕!我经常半夜三更在山上树林子里跑。真的有狼,我一钎担戳死它。”        

    跌跌撞撞,又累又怕,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翻过山的。只依稀记得他前后左右地守护着我。一身衣服早就湿透了,我俩终于到了文教卫点,一进屋就瘫倒在十几个人睡一头的大通铺上。

    玩了二天才回去,被“财贸战线”的领队和公社管理员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我俩无组织无纪律,自由主义思想作怪。要我俩深刻认识到:只有加强纪律性,革命才能无不胜。又在全体知青会议上做了自我批评。但是,从此我和他的感情一下子拉近了。只要是合作干活,我俩就是拆不开的搭档。        

    每年的夏秋,我们“知青点”的几十个男女青年都要去户口所在的大队,向大队书记、大队长和贫下中农代表汇报工作和思想情况,同时把分给自己的那份粮油拉回“知青点”。我们知青的户口,是一二个人在一个大队;每个知青每月的计划口粮是四十五斤,一年五百多斤。山高路远,一辆木板车一次只能拉一个人的粮油。所以,户口在相近大队的知青,都是结伴而行,互相帮助。        

    他的户口在红星大队,比我的红旗大队更远一点,他说:行百里路半九十,要先重后轻,先远后近。我俩就先拉他的。 前一天上山开荒,因为要完成规定的任务,放工很晚,又累得很,所以第二天早上起晚了。马马虎虎吃了早饭,就拉着板车出发。        

    说夏天过后,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一点儿不假,秋天的太阳依然热得毒辣,正午的强光就像太阳向下喷射大火,火苗随着微风飘荡,无处不在,无微不至地照拂着行路人。山路上无遮无掩,黑头发被晒得发热发烫,犹如一块从炉子里夹出来的铁皮,扣在发昏的头上;走一会儿就要到路边的浓荫下躲避,还时不时地找清泉水浇浇头。

    翻山越岭,涉水过涧,直到下午快四点了才到大队,已经错过了午饭时间。大队书记和队长都去公社开会了,只有文书接待我俩。这个文书毫无贫下中农的感情,冷酷无情到铁石心肠,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粗暴地给了粮油,甩手而去,喊都喊不住他。我俩此时最需要的不是这几麻袋稻谷,而是几大碗米饭。       

    虽然饥肠辘辘,但是除了回“知青点”,再没有别的选择。眼看着已近黄昏,想到还要拉着载重的粮车走几十里山路,顾不上饥肠辘辘,急忙往回走。

    返程的路立刻就给我俩来了个下马威。       

    转过几条沟壑,穿过一片树林,迎面就是一个比滑梯还要陡峭的山坡,山路呈S形倔犟地往山顶上攀爬。路面也和这陡坡一副形状,倾斜得放不稳任何东西,又被山洪冲刷得斑剥不堪,裂纹缝隙又能卡住下滚的物件。我俩站在坡下往上看,倒吸了几口凉气。只有背水一战。装着粮食的板车,是无论如何也弄不上去。只得先御下粮食,把空车又拉又推搞到上面。歇了好大一会儿,有点力气了,就开始抬麻袋装的粮食。        

    三个鼓囊囊的麻袋,每搬上来一个就几乎要虚脱一次。我俩太渴望有人路过了,不停地幻想着有雷锋似的人从天而降。到搬第三个麻袋的时候,天已经黑定了。我俩也绝望了,绝望得满怀生死豪情!就算下一刻累死,也要把那袋粮食搬上去。

    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抬着一百多斤重的粮袋,爬着稍不留神倒下就会滚到坡底沟里的陡坡,又仿佛回到了人类进化前的猿猴四脚落地的时期,不分手脚,四肢并用,别说肠胃里没有食物,就连虚汗都流干榨尽了。

    我在前面,几乎是全身贴在地面,往上一寸一寸地爬行;他在后面,两手举着扁担,压在头顶,一步一晃地喘着粗气。终于都搞上来了!        

    月上东山才碰到一棵野桃树,谢天谢地,上面还有几个没掉下来的桃子,摘下来就狼呑虎咽,王母娘娘的仙桃也不过如此。我们就是这样同甘共苦的……         

    1977年初,他一身戎装赴南国;1978年初,我也一身戎装戌北疆。        

    我俩扛起自行车,涉水过河。零零星星的细雨落在水面上,打出密密麻麻,即生即灭的小小水窝。那条山路还是熟悉的容貌,没多久,就隐隐约约看见阴云下的七里横山了。        

    雨却越下越大,山林也跟着呼啸起来。路面的干土变成了泥巴,沟渠的水也涌到路上。转过山嘴,我们山脚下的一排平房跃入眼帘。        

    可是,最后一个山岩挡住了去路。不知道是谁炸山采石,把路埋在一片乱石之中。没法过去了,我俩站在一个隆起的土包上,忍不住痛骂那个炸石人。        

    我叹息一声,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又走了半天,就要到了,真是晦气!”        

    他却淡淡地说:“我是知足了,已经再一次看到它。如果不是在这里练出来的胆量和力量,我十年前也许就战死在疆场,哪里会活着站在这里?”说完,默默地转过身去,又习惯地轻声吟唱起来:“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忽然一阵轻微的悸动,停下来,再回望一眼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隔着重重雨幕、孤独寂寞的、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房屋。恍惚之间,凄风苦雨中,它仿佛含着慈祥和蔼的微笑。

    这里最兴旺、最喧腾的时候,有近百个风华正茂的知青,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沙沙的细雨声,仿佛在轻轻地吟诵着起叶赛宁那深沉的诗句:      

    ……      

    但我常伫立在苍茫的暮色里,      

    在折断香蒲的脆声中,      

    对着烟雾溟蒙的大地祈祷,      

    保佑那一去不返的友人。

    2023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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