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被子,一直都是个硬活,参训不久后,大多数战友的被子就叠得相当好了,是标准的豆腐块,我算叠得差的,汗颜,不过和我一个水平线的战友也大有人在,不孤单。关于叠被子,有一个小插曲我一直记到现在,想起来一次就笑一次。
隔壁宿舍的一个战友,南开大学硕士毕业的高材生,和我是一个班,她的部队也在北京。有一天早上,区队长带着我们挨个宿舍检查内务,其实我们的内务,除了被子,别的都没问题,被子是硬伤。当检查到我们隔壁宿舍时,区队长看着高材生的被子,皱了皱眉头。说真的,高材生的被子叠得确实不好,或者,可以说很差。以区队长的火爆脾气,我们都替高材生捏一把汗。果然,区队长怒了,她指着高材生的被子,怒目圆睁,厉声问道:
“还有比这更差的被子吗?”
这是个疑问句,需要我们来回答有或者没有,可是,宿舍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回答。是啊,借我们一个胆也不敢说话啊。我们个个屏息静气、心惊胆战,料想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区队长接下来的表现确实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她批评教育了高材生很久,严厉的语言就像暴风雨中的巨大雨点一样无情地砸向高材生,中间时不时还夹杂着几粒冰雹。高材生站在门口,眼睛看着地面,就像一棵孱弱的小树,在风雨中飘摇,但是她很坚强,有一瞬间,我居然看到她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我心一沉,心想,完了完了,这孩子疯了。
后来,高材生和我讲起了这件事,她说,当区队长问“还有比这更差的被子吗”,她说她马上想起了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小时候,有一次手工课老师让同学们每人做一个小木凳,做好后,老师举着爱因斯坦做的小凳子,问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凳子吗?爱因斯坦说:有!他从课桌抽屉里拿出另外两个,说,这是我第一次和第二次做的,交给您的是我第三次做的,这两个凳子比交给您的更糟糕。她说,区队长问的时候,她在心里暗暗回答:有!我前几次叠的比这要差。她讲的时候,我一直在笑,可是,我已分不出幽默和无奈之间的差别。
因为这床被子,我们几个后进生确实受了不少煎熬,好在叠被子总比做数学题简单,多下功夫,没事就压被子,多花些时间反复练习。这样,过了半月二十天,后进生终于赶了上来,区队长也再没有因为被子大动干戈。叠被子问题不再是我们集训生活中的主要矛盾。
有一天晚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我们正在宿舍,听到区队长在走廊里喊话:
“发工资了!三区队过来领工资!”
我们当时尽管在基地呆三个月,但是关系都开过去了,因此军饷是在基地发放的。
“哗——”
坐在床上的我们,就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样,瞬间站了起来,冲出门,奔向区队长宿舍。整个区队迅速集合完毕,一个不落,速度之快,比紧急集合的命令还奏效。情形似乎有些尴尬,不能说我们多看重钱,因为实在没多少钱,一千多块钱一个月,只能说我们都没钱了,反正我是。照说,这三个月,不用花一分钱都行,可是,我们都做不到。就拿我自己来说,其实我不是个败家的人,可是,那三个月,就那有限的自由时间;就那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卖部、物价和外面也差不多;就那一部充电都很费劲、平时都没有机会拿出来的手机;还有和别人共用的小灵通,还是后付费,我居然是月光族。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百思不得其解,钱都是怎么花掉的,或者说怎么败光的。
工资发的是现金,区队长按照名单,一个一个叫名字、发钱,钱有零有整,真是难为了区队长。
那三个月,我们的体验很丰富。
我们在营区门口站岗,一岗两个小时。其实我们都挺渴望站岗的,因为每天被关在营区,和外面的世界切断了联系,趁着站岗的时间,哪怕眼睛看看外面,对我们的心灵也是一种抚慰。遗憾的是,一千多人排班站岗,三个月,也只排到过一回。
我们也有半夜巡逻的任务。就是在营区内巡逻,两人一组,和同宿舍的人,也是两个小时一班岗。这个任务比较艰苦,不过三个月我们每人也仅仅巡逻了一次,组织上也只是让我们有个体验吧,并不真正指望我们。男兵的巡逻任务我不清楚。我和我们宿舍川妹子一起巡逻,我记得我们是半夜两点的岗。前面的岗是隔壁宿舍的,她们回来后,到我们宿舍把我们俩叫醒,并将一根大木棍交给了我们,我猜想这木棍的作用,应该是武器。对于科技发展到今天的现代化军队来讲,这武器未免简单粗暴了一些,但是我想,这是有意义的,一定是我军遗留下来的传统。对照古人以山上的落石作为武器将山下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那么手里这根结结实实的木棍,同样简单实用,足以将突然出现的坏蛋打晕在地。
我和川妹子穿着军大衣,拿着木棍,行走在半夜静悄悄的营区。路灯不算明亮,路上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我们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们知道,不远处的营区门口,有士兵在站岗。而且,部队院子,不是脑子坏掉,人是不会进来作案的。因此,我们俩放心大胆地到处溜达,边巡逻边聊天,渐渐地,困意没有了,两个人越聊越开心。我记得很清楚,走到一盏路灯下时,川妹子给我讲了个带点颜色的小笑话,尽管四下无人,她还是压低声音,凑在我耳边讲。她说这个笑话是隔壁宿舍那个非常文静的姑娘讲给她的。直到现在,我不仅仍然记得那个笑话,就连川妹子讲这个笑话时的语调和语气、以及当时笼罩在我们身上的灯光,我都记得。
两个小时的巡逻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下面的班是我们宿舍个性姐和机灵姐。我们回去后,将她俩叫醒,同样将木棍给了她俩。
那一晚,隔一会儿就能听到走廊里的开门声、关门声、还有人进进出出的声音。
大约是9月份的一天,基地全体出去拉练。关键时候掉链子,那天早晨起来我很不舒服,我担心负重山中行进几十公里我会坚持不下来,反倒给大家添麻烦,我就硬着头皮和区队长请假。区队长说这个假她批不了,得去和中队长请。我之前并没有和中队长接触过,她看起来很严厉,我心生敬畏,可我知道我那天身体不做主,拉练是百分之百顶不下来,于是我又硬着头皮去找中队长。我并不知道请假的结果会是怎样,我很忐忑,我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也做好了不准假的准备,若真那样,就得去了,中途是不是要丢人地上收容车。可是,中队长却十分痛快地准假了,她和蔼地微笑着说:“行,不舒服就休息吧。”我心中充满感激。
其实,若不是真的很难受,我是断不会做逃兵的,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个多么高尚敬业的军人,单单是这么一个难得的走出营门的机会,也不应该轻易放弃啊。
战友们穿着短袖长裤,戴着军帽扎着腰带,挎着水壶背着被子,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嘹亮的口号走出了营门,浩浩荡荡的队伍,渐渐消失在群山中。从她们出了宿舍,我就看不到了,这个场景是我想象着描述出来的,真实情况也一定是那样。
队伍走后,我一直在宿舍躺着。正课时间,却躺在床上,很久没有这感觉了,以至于我一时消受不了这个福分,竟然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比早上起来时还难受,我庆幸自己请了假。
躺了很久,身体也不见好,反而天花板转得更快、我更难受了。我不知为何会这样,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身体为了减轻我当逃兵的负罪感,从而加重不适。后来我睡着了,梦见躺在一条小船上,漂泊在四下无人的大海,风很大,激起千层海浪,船颠簸得厉害,我很晕。后来风停了,船稳了,我不晕了,躺在大海中的小船上,很舒服。
醒来已是下午,身体似乎好了很多,天花板稳稳地呆在头顶上,一丝一毫都没有旋转的意思。我迅速坐起来,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身体没有不舒服,人是闲不住的。
战友们拉练一天,回来后一定又累又热又渴,进门一定是先洗洗再喝点水。别的我什么都为她们做不了,我可以做的,也许就是将水壶装满开水、将每个人的脸盆接上凉水。
说干就干,开水房在王府井,我一次只能提两个暖壶。我一趟又一趟,把我们区队的所有暖壶都打满开水,然后去卫生间把我们区队每个人的脸盆里都接了半盆凉水放在各自的宿舍。做好这一切不久,就听见响亮的口号声由远及近,大部队回来了!我非常高兴。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伴随着区队长那熟悉的“立定、稍息、立正、解散”,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随即,川妹子推门进来了,一脸疲惫,后面紧接着是个性姐和机灵姐。
直到现在,对于我来讲,这个场景都历历在目:个性姐卸下背上的被子,她整个背部都被汗水浸湿了,挨着后背的被子,也是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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