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的夏天与一个少年有关。那个夏天,少年挤过了高考这座独木桥,幸运地拿到了那张录取通知书。那一年,少年的父亲还在深圳的建筑工地当小工,母亲还在合肥的酒店里洗碗。少年清楚地记得,父亲在高考前夕特地从深圳请假回家,陪自己去县城赶考。他们父子俩在前一天就来到了县城,住在少年的舅爹家,少年的舅爹是县政府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舅爹从小是看着少年长大的,他觉得少年的身上有许多的特性与当年的自己很相像,一样的瘦弱胆小,一样的敏感内向,一样的善良勤奋。舅爹常常可以从少年的身上看到自己青少年时期的影子,他看到了自己当年艰难求学的执着,在贫困生活中的挣扎,以及一路走来的坎坷与荆棘。他常常在家族的亲属们面前感慨并夸赞少年是一个靠着吃咸菜考上大学的孩子。舅爹喜欢少年。
十年后的今天,少年已至而立之年,此时,他正坐在一间办公室的窗户边,冬日的暖阳轻盈地掠过窗台,搭在他的肩上,他的眼睛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脑,就像当年在考场上盯着那张高考试卷一样,只是眼神中少了当年的光芒万丈,显得平淡甚至平庸。少年最近在尝试写作,他的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过往的画面,有时候像零星的碎片,一闪而过;有时候像泛黄的相片,模糊不清,这些画面既是少年成长的印记,又形成了少年写作的源泉。那些旧时光在遥远与当下之间若隐若现,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微妙连接,形成一段段或明或暗的岁月剪影,在少年的眼前飘来荡去。
少年的目光从电脑屏幕转移到了窗外,他看到了湛蓝的天空,飘忽的云朵,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云朵像洁白的抹布,将天空擦了一遍又一遍。少年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抬头仰望天空了,他想起了二零零六年的那个夏天,他从学校领完录取通知书后,跟随父亲一起来到了母亲一直洗碗的这座城市,当少年的脚步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他感觉这个城市的天空跟家乡的天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中午,父亲做了一个千张结烧肉,父子俩围坐在出租屋的一条低矮的长桌上,这间出租屋位于这座城市偏南的一个城中村内,这里聚居着一群来自农村的废品回收者,他们每天骑着三轮车或拉着板车,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各个小区里。他们多数摇着拨浪鼓,伴随着方言味极浓的嗓音,日复一日地呼喊着:“高价回收空调、冰箱、废铁、纸板……”,少数会在三轮车上安装一个自动循环播放的小音箱,用更高的音量重复着自己想要回收的内容。少年的父亲就是打算来这座城市回收废品的,他从深圳的建筑工地回来之后,在家种了将近一年的地,感觉还是应该去城市打工,因为种地的收入无法满足家庭的日常开支,少年即将去念大学,少年的妹妹还在读高中。
父亲往少年的碗里夹了几块肉,少年从不锈钢菜盆里夹了一块千张放进嘴里,“这千张的味道怎么是酸的?不会是坏了吧?”少年用略带惊奇的语气问父亲,父亲没有抬头,他大口地划了一口米饭,“我吃不要紧,你不吃,你吃肉!”说着又夹了几块千张放进嘴里,就着米饭一起开始咀嚼。少年分明感觉到父亲的音调中夹杂着哽咽,少年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块铅,他用力地咀嚼着嘴里的那块千张,完成了一次艰难而难忘的吞咽。那天下午,少年流泪了,那是少年来到这座城市第一次流泪,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少年在这座城市待了将近一个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少年见证了父亲回收废品的工具由手拉的板车过渡到了脚蹬的三轮车,少年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过父亲拉着板车或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的场景,却始终没有勇气去亲历这一过程。少年是爱面子的,少年可以选择去读大学,这样以后可以寻找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父亲也是爱面子的,但是父亲没得选择,在生存和面子之间,他只能选择生存。父亲很少跟少年谈论自己收废品的过程,也从不让少年在家帮助自己规整废品,他只是让少年好好读书,不再走自己走过的路。
整个中学时代,少年是在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下度过的,像现在的许多中学生一样,为了分数,为了考试而活,家境的拮据和父母的艰辛亦成为鞭策自己的动力,那是一种单调枯燥刻苦谨严的生活,杂糅着青春期的躁动和不安,令少年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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