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与生产水泥,最主要的原材料,是石片、黄土、矿渣和煤。
厂隔壁有座石头山,天天下午两三点左右,“嘭嘭嘭”一次很多炮响,震得家里的木玻璃窗嘎嘎响。孩子们涌到窗口看,远处烟尘翻滚腾空,山石哗哗而落。等爆破山口尘埃散尽,紧邻小厂的公社社员组织成立的板车队,把爆破所得石片一块块抬上板车,人力拉运到小厂破碎。厂破碎车间的工人们接到石片,启动破碎机,把石片变成石子,石子通过皮带机输送到石子库,按需再由输送机送到生料库。
水泥制作所需的黄土,也靠开挖山体,公社社员家属负责这项工作。拉石片的都是男人,挖黄土的多为女人,或瘦弱的男人。这份工作,比动静很大也很危险的炸山取石,好做很多。开挖出来的黄土就近放在黄土堆棚,等待烘干车间将其烘干。烘干后的黄土,由皮带输送机送到生料库。
矿渣要成吨成吨的从钢铁厂买。矿渣运来的时候一路水淋淋的,走哪儿滴哪儿一路水迹。所以运来的水渣在矿渣堆棚里存放,等待进烘干车间。烘干后的水渣由皮带输送机送到生料库。
煤都是水路运过来的,运来的煤要送到晒场上摊开晒干。晒干的煤矿也会输送到生料库待用。爸爸说我们厂有自己的专属码头,有时候矿渣也是一船一船,水路运来。厂里一直安排家属工在江边码头值班,看护长途运来的生产材料。妈妈说她和另一个女子曾经值过这样的夜班,听着水浪哗哗拍打,人紧张得睡不着;而且,真的会有人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偷煤矿。
生料库里的石子、黄土、矿渣、煤,按一定比配,进入生料库里的球磨机打碎,打碎的生料由皮带机输送到烧成车间。生料在烧成车间的大滚筒里烧制成熟料,再送入球磨机里打成粉末,建筑离不开的材料——水泥,就成了。
熟料粉末输送到包装车间,机器足量将其灌入印有厂址、电话,又大又厚、多层牛皮纸包装袋,严密封口,一包包整整齐齐存放于成品仓库,待出售。小厂的生意真好啊!成品仓库大门,前来购买水泥的车,日日队伍排成长龙。
不过,除了漫天的灰尘,这个厂的车间都很吵,轰鸣的机器前工人们交接班,都得在对方的耳朵边大声的喊。职工们会有的职业病,我猜一个该是尘肺,一个该是听力受损。
我问爸爸,为什么那么巧,厂附近又有石头山,又有黄土山,就地取材,方便得一塌糊涂不说,还能接到水路运过来的煤和矿渣。爸爸说1958年就开始选址了,看准了才建厂的嘛!
正因为生产需要多种材料,所以厂里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车队,车队里很多翻斗车,每辆翻斗车隶属于两个司机,两个人轮流对倒开车运货。
车库是个很大的L型,一间一间停满了车。除了厂长外出公干,使用的是一辆绿色吉普外,所有车都是带斗子的。
有两间特别的车库,一是车在凹槽上停泊,有个台阶可以走到凹槽沟底,检修爱车的师傅在那里替病车诊治。还有间库顶上有个带着滑轮的大勾子,可以把车提起来吊在半空中。有时候维修的车位不够用,司机就躺在地上,移到车肚里,睡在水泥地上修车。扭头看见孩子们的脚在车库里四处钻跑,他从车肚底下呵斥道:谁家的小家伙,快走!车库重地,闲人莫入!
翻斗车卸货的时候,见着的孩子都走不动路,眼睁睁看着车头后,一根滚粗白色发亮的定海神针,把一车斗的石子或者水渣或者煤,从车头后斜着高高举起,哗~~一车货像小山一样,从车上堆到了地上。卸完货的翻斗车,徐徐收回藏起那根白亮亮的定海神针,车斗平稳复原,车回车库休息,司机下班,到宿舍拿了换洗衣服到澡堂去洗澡。
那么多工人守着转动的机器,日夜不停歇的往机器里填充着材料。所以,司机们的工作不轻松。
马叔是众多驾驶员之一。那年头,司机是一正儿八经的职业,吃得开还挺受人尊敬。在小厂,司机们的地位比车间工人高得多。马叔也就是二十啷当的毛头小伙儿,被人尊为“马师傅”。
马叔叫马什么忘了,记忆里马叔有张线条柔和的脸,眉目英俊。尤其那鼻子,犹如米开朗基罗雕刀的下作品,无可挑剔。
马叔是妈妈的老乡,见了我会俯身弯腰,摸摸我的小脑袋,然后变出一颗糖,放进我护褂前的口袋里。
马叔常年在外跑运输,偶尔会嘴角和鼻孔带着血回来。某次出车,遇到一伙儿流氓强行搭乘,马叔停车表示不允许。因为厂里规定斗车不能载客,非常危险,出了事司机全责。流氓们哪里听得进去,早已飞身上了车斗。车斗上的流氓头子,更是不耐烦停车抬头劝说的马叔,站在高高的车斗里,猛一抬脚踹在了马叔的脸上,血立刻从米开朗基罗雕刀下的鼻子里流了出来,马叔雪白的牙齿上也沾满了血。流氓鞋底的矿渣,落进马叔的眼睛和嘴里。
那一刻我就在马叔的身边,亲睹这一幕却没有一点能力保护他,这让我十分的不安,十二分的窘迫,对这伙流氓是又畏惧又憎恨。
有一天,一个跟我一样拖着鼻涕的孩子,兴奋的对大家说:哈哈,马叔叔当女的啦!
消息很爆炸,小伙伴们七嘴八舌的围拢过去。我心里想:这男的,怎么就能变成女的了呢?不信!
之后的几天里,不断有小伙伴嘲笑马叔变成了女的。笑得人一多,我就有点扛不住了,吃饭以外所有的时间,眼光锁定大礼堂。我下决心一定要看见马叔变成女子的那一幕。
一天正玩沙呢,一个小鼻涕虫双手围成个小喇叭,远远的唤我,我即刻丢下身边的玩伴,跳下路沿,飞似的穿过马路,一口气蹬上三十级台阶,气喘吁吁、心如擂鼓到达礼堂,钻到所有大人的前面。
我惊呆了。
舞台上的马叔带了黑边眼镜,穿了女人的黑色长裙,白色收腰小衬衫,黑色高跟鞋,头戴薄如蝉翼的黑色纱巾,描画了眉眼涂抹了红唇;小腰一扭一扭的,脑袋一摆一摆的,翘着兰花指,挥舞着白手帕,风情忸怩的说着什么,举手投足引发观众阵阵笑声。我听不懂台词,看不懂剧情,只记得后来,马叔扮演的女子和另外三个男子被一个持枪的军人押下去了,正义战胜了邪恶,剧终谢幕,掌声响起。
后来上了小学,课本里有的,知道马叔的那场表演是粉碎“四人帮”,所扮演的那个诡异女子,是江青。只因这一幕,我的记忆永远留住了马叔。
那段时间我一直觉着马叔应该抬不起头来才对:为什么要去演一个女子被人嘲笑呢,而且还是一个罪大恶极令人唾弃的坏女人,羞死了!换了我就不,我演地下党之类英勇无畏的人,多好!
我就是这么替马叔深深担忧着,觉着他一定恶名远扬从此完蛋了:谁还会理睬他啊!
又某年某天,妈妈指着一扇木门对我说:等会儿会看见马叔女朋友,你要礼貌,叫阿姨好。
门呀的一声开启时,出来一小芳,俩麻花大辫乌黑发亮,双眼皮儿大眼睛,对我一笑露出俩龅牙来,不难看,反倒觉着甜美。
我笑想这马叔真是好运,小时候为他捏把汗,原来是杞人忧天了。
后来我外地读书,听说马叔和小芳喜结连理,婚后得了一个大胖儿子。
如今,我已不再年轻,当年年轻的马叔,早已耋耄。倘若对面相逢,我们一定认不出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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