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哥给我留了两天准备上班。
我先到妇幼保健院去探望张露和刚出生的侄儿。侄儿长得很健壮,脸有些黑,像包拯转世。嘴却特别馋,一直在吃张露的奶,舍不得不抬头看我。我将包好的千元红包塞进他怀里。
他无意识地抓两把,丢弃了。妈妈忙里忙外,不亦乐乎,叨叨这个初生孩子的各种不省心。
我简单地向她们介绍换了工作,这份工作薪水还不错。为了工作方便,我暂时住在同学那里,可能以后周末才能回家。他们替我高兴,让我好好干。
快离开时,妈妈才想起问文婷还回不回来。看来爸爸已将她出走的事全盘告诉了她。我说要是换到从前,她可能真的有去无回,但现在不同了,等我领到第一份工资,便去接她们娘俩儿。我深信她一定不会拒绝。
“过不下去,就离。”在走廊里,妈妈挽住我的手臂,果决地说:“现在离婚太正常了。你的大表哥才离两个月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这对像比原配还年轻漂亮呢。听说两个人马上就要扯证了。”
“还没到那个地步。”我有些不高兴。我和文婷闹到这个地步,同她有莫大的关系。她怎么能够随便说出这样不负责的话。“我和文婷的事,您就少掺和。而且等接她们娘俩儿回来,我们也准备搬进城里住。”
“城里房子租金可是很贵的,哪有家里住的舒坦。”她挑剔道。
“您放心,生活费我照旧给您,”我乐呵呵地说,“这笔钱您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也好,”她改口道,“你们是该出去锻炼锻炼,体会一下做父母的不容易。”
我苦笑。
从妇幼保健院出来,我到荷花池去看了套西装。藏青色的面料,立体挺括,简约干练,穿在身上有一种联邦特工的飒爽感。重要的是折扣吸睛,还送白衬衫和藏青色条纹领带。将就吧。给侄儿包了红包以后,我银行卡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如果不省着点花,怕也要向符哥借高利贷了。
回银杏小区的路上,我给文婷发了条短信,说找了份月薪三万的工作,等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去找她团聚。这期间我会留意有没有适合我们的房子。她对房子有什么要求,随时可以告诉我。
晚上她终于回了短信。
“你说的都是真的?”
“君无戏言。”
“究竟是月薪五千还是五万。”
“五万。”
“搞传销吧?”
“同你一样做财务。”
“初中数学每次考都不及格的人做财务,笑死。”
“出道即巅峰,嫉妒了吧。”
……
我和文婷互发短信聊了一整晚。除了是初恋给我找的工作,我的工作是追债含糊其辞外,该说的都同她说了。尽管没提复合,但聊完天,明显感到我们已经和好如初。能取得这样的结果,最应该感谢的是莫伊。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或许正依偎在表姑爷的怀里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在心里真诚地祝愿她同表姑爷永远幸福。
天云灰的奥迪停在我的面前。车窗落下,现出符哥吃油条喝豆浆的打工人形象。
符哥见我西装笔挺,差点把嘴里包的豆浆喷出来。
“我给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还当真了。”他笑了很久,是那种憋住的笑,比放声嘲笑更令人羞愤,“这样也好,新员工,新气象嘛。但不准走到我们前头,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我们的带头大哥。”
“再给我打把伞才像。”他开的玩笑让我不禁感到有些不满,毕竟我花了不少冤枉钱。然而,衣服已经穿在身上,发工资前,我恐怕都要穿上这套廉价的行头招摇过市了。
我拉开车门,坐到后排座。座位上放着一个气派的手提密码箱。加厚加大的银色铝合金骨架套在黑色密度板上,大圆金属包角,金属合页,有核按钮手提箱的既视感。
“箱子里装的是你的办公用品。密码520250。”符哥随口说道。
我拨动密码,打开手提箱。
箱盖的海绵丝网里,有计算器、签字笔和印泥等物品。箱子里则铺满用花花绿绿长尾夹夹住的一摞又一摞的A4纸。A4纸皱巴巴的,若干张夹在一起,一个夹子就是一笔账。一笔账包含借条,身份证原件和复印件。复印件上写有备注信息。比如有的与原件上的住址不一样,又比如该客户父母的电话住址、单位住址、职业等,还有宽限的到账期,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书写者的字迹潦草,不是因为熟练走笔龙蛇似的潦草,而是除了写这些信息就从来不用笔写字的生疏的潦草。其中也有没有身份证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照片。赫然是个一丝不挂的女孩,手持身份证无辜地面向镜头。
出现的裸照就像一记闷棍打在我脑袋上。我迅速抬眼,放下文件,紧张地合上手提箱,犹如闯祸的孩子关上潘多拉魔盒。
符哥仰视后视镜里的我,淡淡说:“今早我们要到一家木板厂收账,你把‘范学明’的材料找出来。”
“好。”我不得不再次开箱,翻找他要的材料。
“去之前,我们先要办件事。”符哥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把空纸杯和包油条的纸塞进塑料口袋里,搁到中央扶手的水杯槽里。
“好。”我机器似地回应。
奥迪绕过天府广场,驶向人民南路两百米左右右拐折进陕西街。这是一条租赁演出服装的街道,花花绿绿的服饰充斥沿街店面,令人眼花缭乱。
大约驶过半条街,奥迪靠边停车。
车窗外是一家名叫“漫山花房”的花店。欧式风格装修,白色门窗上藤蔓交错,点缀有大朵大朵的牡丹,格外艳俗。门口左边摆放有蟹爪兰、长寿花、栀子花、茶花之类的应季盆花。右边是则是一排三层铁艺花架。架子上的欧式水晶玻璃花瓶里,插满了各种鲜花,以玫瑰居多,也有香水百合、马蹄莲、康乃馨及其他我不认识的花。花架前立有一块黑板,上书“多肉植物,一律五折”。黑板下摆满的多肉植物犹如被遗弃的贝壳,散落一地。
花店老板是个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体态丰满,头发花白,腰间系着一个尼龙布料的黑色腰包。她大大咧咧地摆弄花枝,乍看之下有点像菜市场卖肉转行过来的。
符哥吩咐我去花店拿花。
我如坠五里云雾,心想这同追债有什么关系?该不会是给乖乖还账的人送花鼓励吧。
花店老板望见我们的车,已是热情地迎上来。
“哥老倌,来得正好,才从三圣乡摘过来的红玫瑰,巴适得很。”
符哥把手臂压在窗口,冲老板娘不客气地说道:“每回来你这儿买花都说是刚摘的,怕不是在诓人?”
“我诓天皇老子也不敢诓哥老倌你,”老板娘的脸都快要笑烂了,“今天还是老规矩?”
“废话,”符哥侧脸抛过来一句话:“张展成,还坐到干什么,去噻?”
我从车上下来,那老板娘笑脸相迎道:“今天换了个帅哥哈,原先那个喃?”
“辞职了,”符哥冷冷地说,“不要屁话那么多,快把花给我兄弟,我们赶时间。”
老板娘的笑容始终如一。
她毕恭毕敬地引我进店,递给我一大捧用包装纸包好的玫瑰。玫瑰艳丽动人,最外围的一圈还搭有白色的满天星,香气扑鼻。我感觉像是抱着一团烈火,脸都被烤红了。
“九十九朵,老规矩。帅哥,要不要数一下?”
“既然是老交道,就不必了。”
“帅哥,以后接到照顾我哈。”
“嗯。”我蚊鸣似的敷衍道。能否继续照顾她取决于符哥的安排,不在于我的意志。
我把花抱上车,哑巴起步离开。
“这么多花,送给哪个?”我问道。
“这是你表姑爷对你表孃的浪漫。每天上班,都让我们买九十九朵玫瑰送到你表孃那儿去,不然按旷工扣钱。原先你前任做这个事,既然你顶替他上岗,自然轮到你来担。记到哈,每天都要送,风雨无阻,莫连累我们蚀财。”
“工资那么高,那个前任为啥子不干了?”我好奇地问道。
符哥顿了一下,咳嗽两声,试图轻描淡写道:“人家亲哥是大老板,做这个活路是体验生活,不像我们,不做就没得饭吃。”
“哦。”
奥迪穿过天府广场,折进省美术馆旁的西华门街。整条街道平平淡淡,但建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天主教堂,倒值得一观。西式这边是栋拜占庭式的建筑,有白色菊花纹样的圆形花窗,栏杆也是白色的。建筑前的花台上,矗立着一座摊开双手、敞开胸怀的白色雕像。我原以为是耶酥,后来才知道是圣母玛利亚。紧接着是中式的护墙,墙内有壁龛,内置青铜人物雕像,应该是耶稣的十二门徒。每位门徒的雕像底下都有铭牌标注名字。可惜的是门徒们的译名与我读过的《圣经故事》出入很大。我特意寻找犹大,但没有找到。或许因为他是叛徒的缘故。
过完教堂,折进一条大树拐街。街如其名,果见几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荫蔽街道。大树拐街尽头又是五福街。街两边伫立着陈旧的居民楼和小吃店,不像有什么福气。五福街右拐便是木兰巷。两边的行道树的确是木兰树,树影婆娑,蓊蓊郁郁。木兰花的花期已过两个月,枝头上残留着零落的花瓣,予人以寂寞空庭春欲晚的悲凉。路两边的院墙上绘有木兰花主题诗墙,历朝历代吟咏木兰花的诗句意境被描绘在墙壁上。
奥迪缓缓靠边停车,前面十米,就是一座挂有“五星级院落”铭牌小区的入口。
这座小区的建筑一看就有十多年的历史,应该属于上个世纪的安置小区。但经过改造后,予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立面刷淡黄色的漆,在树木参天、绿意盎然的衬托下,就像漂浮在水泥海洋上的一座绿岛。从小区驶出来的私家车,最起码也是本田雅阁。
“你去五单元五楼二号,把花换了,”符哥从他的钥匙串里取出一把交给我,“我们在底下等你,就不上去了。”
怀抱一大捧玫瑰的我,便冒着如同裸奔的尴尬,穿过门卫室。
为“五星级院落”看门的,是个知天命之年的老头。他戴着厚厚的老花镜,一边收听晶体管收音机里飘出来的铿锵川剧,一边正经八百地浏览《参考消息》。
有了动静,他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看到抱玫瑰的我,又放心地沉下去。或许他已经习惯每天早晨有一大捧玫瑰从眼前飘过去,就像他已习惯每天听川剧读《参考消息》。
在寻找五单元的过程中,业主无一不侧目,我不得不将玫瑰花抬到脑门上,以避开他们的目光。我还做不到放肆地怀抱着这表达爱意的花朵。就像我看到纹身的人,总是会给人不正经的感觉一样,我也不想被误解成为一个被偶像剧洗了脑的人。
单元楼并不多,七八栋左右,也不高,七八层左右。但是没有电梯。我找到五单元,怀抱玫瑰花徒步爬楼,中间倒退两次,礼让下楼侧目相望良久的业主,所以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哼哧哼哧喘气。难怪他们要在下面等我,明摆着不愿爬楼梯。哼,欺负新人。
我打开5单元5楼2号的防盗门,走进莫伊的住所。
两居室,田园风格的装修,通铺原木地板。墙面使用了清新的薄荷绿。金色元素灯饰,米白色布艺沙发,大面积落地窗搭配格子布艺窗帘,让室内光线充足,空间敞亮。
一入户,我便闻到浓郁的花香。格子桌布覆盖的原木餐桌上,摆有一款20厘米高的烟灰色水晶玻璃瓶。
大把的玫瑰被粗暴地插在里面。木皮围合的白色茶几上的波浪口玻璃花瓶里,也插有五六枝玫瑰。就连电视墙上的乳白色陶瓷花瓶,书桌上的欧式复古花瓶,床头柜上的孔雀蓝长颈玻璃瓶里,均按各自胃口的大小分食掉九十九朵玫瑰。
表姑爷浓烈的爱意,非但未能使满堂增色,在我这个局外人眼中,反而压抑艳俗。
倒是阳台左右的内嵌书柜,拨开艳俗的纱幕透出些许雅趣。厚薄不等的书籍,几乎全都是我没看过的小众书,诸如《采访本上的城市》《也同欢乐也同愁》《秋籁居琴话》之类。还有阳台上,浅灰色绒布胡桃木摇椅旁,那本搁在椅子造型小圆桌上的《花语》。尽管另外一张比它高出十厘米的小圆桌上,摆放的玛瑙绿粗瓷花瓶里,依然插有一把玫瑰。
我拆开包装,用新鲜的九十九朵玫瑰换掉隔夜的,将表姑爷新鲜的爱洒满所有房间。然后到厨房里翻出一个黑色大垃圾袋,把只枯萎了两分的旧玫瑰装进去,拖下楼喂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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