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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泼大雨让城中吏民迎来了七日安宁。有人说,这是因为虎怕淋雨、鬼怕雷劈。也有人说,大巫师蛮强回来,鬼祟与恶虎都要退避三舍。还有人说,鬼祟才怕蛮强,老虎怕的是新任县丞李二郎,有这两位大神坐镇,一切都会很快结束。
七日大雨的倒数第二天,我师父独自去县狱探监,手里提了一束价值10钱的肉脯。狱曹史依然恭恭敬敬,牢监与看守罪犯的牢人、打杂的牢隶臣,还是不敢靠近竹婆婆的牢房。只有那条小黄犬,放下口中的竹篮,冲着我师父欢快地摇尾巴,毫无上回縮卵夹尾的怂样。
我师父拎起竹篮一看,碗中的糙米隐隐有一丝馊味,还杂了几粒砂石。菜羹和酱都少得可怜。他烦求得很,让牢监去把他带的肉脯煮了,再备点其他好吃的,做足两人份。他就站在这里等,敢糊弄事就加以啐刑(斥责)。
牢监见狱曹史点了头,派了个牢人把肉脯送厨房,自己勿勿跑去本地最大的酒肆,买了从南郡传来的江陵鲤鱼羹。我师父看到他们准备的饭菜,颇为满意,把采买的钱硬塞给了他们,大摇大摆地去了竹婆婆的牢房。
小黄犬跟在我师父后头,一进门冲着竹婆婆叫了两声,蹿到了她身边摇尾吐舌。竹婆婆慈爱地抚摸小黄犬的脑壳,闻到饭菜香,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我师父让她吃完再说。这顿饱饭进肚,竹婆婆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我师父很好奇,竹婆婆身为夜郎夷人,啷个搞到巴郡枳县的户籍,在巫黔装了那么多年巴郡秦民。
此事倒也不复杂。竹婆婆是夜郎竹王的旁系子孙,世代为巫。她母亲来自枳县的巴人巫师家族。枳县曾经是巴国旧都之一,先后被楚秦占领。到了她母亲那代,早已入秦多年。竹婆婆少时遭遇夜郎内乱,曾经随母亲到亲戚家避难,在枳县待了好一阵子,熟悉秦语巴俗,冒充巴郡黔首不要太松活。
后来楚军败秦占领枳县,攻陷了夜郎国。竹婆婆改名换姓,挂在枳县亲戚的户籍下。我大秦巴蜀兵夺回枳县,又伐取巫黔设郡,以免十年赋税徭役的条件募民实边。竹婆婆借机远离伤心地,来到这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生活。没想到时隔三十年,仍旧躲不过往日是非。
我师父又问起陆县丞殉职那天的事。竹婆婆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
“李县丞,陆县丞生前嘱托我,县廷有内鬼,不可轻易泄露我那天的行踪。您看,这些伤,还有这里……老妇实在不晓得县廷里还有哪个能信。”竹婆婆撩开头发,撸起衣袖,拷打留下的伤疤赫然可见。
“打过你的人,都被那头老虎打伤了,现在还下不得床。”我师父揉着小黄犬的肚子说,“每一个县吏,我都查过。除了他们,没有别的内鬼。可惜他们只是收受贿赂折磨你,其他事一概不晓得。‘恶鬼作祟案’一天不破,你的嫌疑一天洗不掉。”
“没用的,就算恶鬼作祟案真相大白。恐怕老妇也走不出这座监牢。”
“为啥子?”
“您应该晓得,老妇曾经是夜郎国大巫妪。他们怕我。”
“您老当年真杀人无数?给讲讲清楚噻。”
“年代久远,以讹传讹者多矣。不过是卷入战乱,不得不战。夜郎败了,楚国胜了,我便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那些杀人比我多十倍百倍的楚巫师,却成了巫黔百姓口中拯救苍生于水火的太一神使者。”竹婆婆越说越激动,站起来了,边走边怨。
“老妇不明,你们秦人历来崇尚严刑峻法,啷个到了巫黔,依然放任那些故楚巫师妖言惑众?”
“老妇不明,县廷断案为何宁信谣言,不信证据?老妇也不晓得那头老虎为啥子要帮我,可那畜生比人恩怨分明。”
她不知不觉已走到牢门前,望着外面的大雨。苍白的脸已恢复平静,双目无泪也无神。我师父轻拍了小黄犬一下,指了指竹婆婆。小黄犬颇通灵性,一个翻身爬起来,咬着竹婆婆的衣裳往我师父这边拖。
“竹媪啊。你可曾听说,我李二郎随父治水,手搏猛兽,镇压鬼物?”
竹婆婆回过头说:“略知一二。”
“可惜那都是以讹传讹。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哟?无非是鬼祟邪物害怕律令威严罢了。”我师父笑着说,“你信不信?我既能用律令治恶徒,也能用律令镇恶鬼。”
“律令能镇恶鬼?老妇头一回听说。”
“我李二郎断案,从不对人用刑,唯恐屈打成招,错过真相。只要执法公正严明,莫说是鬼祟了,就算那太一神亲自下凡为祸,老子照样把他绳之以法噻。”
他说得斩钉截铁,小黄犬也兴奋地跟着吠了三声。我师父笑那狗崽儿是“狗仗人势”。
竹婆婆一时呆如石雕,很快又仰天大笑。
楚地之人少有不信太一神的。就连秦地、夜郎也不乏其信众。我师父口出狂言,不知要惹毛多少人。若在从前,她堂堂一个大巫,见不得有人贬低一方至高神灵。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身陷囹圄,险些被屈打成招,说话也被人当鬼话。这是她摆脱眼下困境的唯一机会。
“李二郎啊李二郎,你真是个妄人噻。比陆县丞还大胆哦!”竹婆婆笑道,“不过,老妇信你了。实不相瞒。金蚕蛊之乱,怕是不远了。”
原来一年前,陆县丞首次发现死于金蝉蛊的人时,就怀疑旧楚巫师中有人偷偷给全城吏民下蛊。他是从巴郡枳县调来巫黔的,晓得竹婆婆的底细,就私下找她帮忙。
俩人合计后分头行动。陆县丞去追查所有疑似跟金蝉蛊有关的案子,包括这次的丹凰里恶鬼作祟案。竹婆婆则进入巫山十二峰深处,寻找能解蛊毒的奇花异草。她在山里头意外发现了不少旧楚时代的祭坛,就把这事讲给了陆县丞听。
起初,陆县丞上报县令,县令却迟疑不决。县尉出征在外,可调动的兵马不多。巫黔虽入秦,可故楚遗老遗少众多,各类巫师也遍布三乡。倘若大张旗鼓地调查全县七百余个旧楚巫师,恐怕是茅屎头里丢石头——激起公愤(粪)。
他们也试过秘密调查,还是进展不大。且不说黔首大多重鬼神而轻律令,尊崇巫术的小吏也不在少数,要么公然反对,要么敷衍了事。
陆县丞打算上书巫黔太守与郡监御史,请求调派郡兵增援,将那些砍脑壳死滴凶手一网打尽。可惜信还没写完,他就在办案途中毒发身亡了。天晓得城中还有几多人跟他一样,早已中蛊多年。
事发突然,竹婆婆还来不及见陆县丞最后一面,就被血书匿名信送进了大牢。要不是县令坚持证据不足不能判死罪,再加上那头诡异的老虎骤然出现,竹婆婆怕是难逃一死,金蝉蛊的事也将被掩盖下去。
我师父听完沉默良久才问:“金蝉蛊,能解么?”
“能解!莫忘了,老妇可是方圆二百里最好的医者。最后一味药,老妇已经在起云峰下找到了。只可惜身在牢中,无从施展噻。”
“我会想办法帮你洗清冤屈的。”我师父起身准备离开,一只脚刚跨出牢门时停下来,回头问,“对了,竹媪!你跟庖厨於菟是啥时候认识的?”
“好像是在十年前。老妇记得,当时诸侯之师在邯郸大败秦师,江南的楚师也来扰袭巫黔、南郡。老妇在军营救治伤者,倮倮给士卒做饭。你问这个做啥子?是不是倮倮出事了?”
“他没事,伤好得特别快,比常人还快。嘿嘿,我只是好奇你和他的关系,告辞!”
离开县狱后,我师父立即去找县令单独谈话。他说竹婆婆绝非杀害陆县丞的凶手,丹凰里的四名死者也另有隐情。
县令还是那句话,只要有证据,想搞啥子都得。他更关心的是大巫师蛮强筹备的禳灾大典,好尽快结束这令全城吏民寝食难安的鬼、虎之乱。禳灾大典要选个吉日,挑中了次月壬寅日。他本想拜托我师父带队捕虎,可是我师父第二天早上就突然病倒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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