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内容介绍
这是马亲王的新书，他在序言中说，这本不是小说，是历史纪实。
而其情节跌宕，则胜似小说。
本书极为详细地介绍了发生在明代的几个案子：
在《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里，我们看到的是一项不公平的税收政策，如何在诸多利益集团的博弈下发生变化；
《谁动了我的祖庙——杨干院律政风云》讲的是歙县一桩民间庙产争夺的案子，通过几个平民的视角，见证了明代司法体系在基层的奥妙运作；
《笔与灰的抉择——婺源龙脉保卫战》讲的是婺源县一条龙脉引发的持续争议，我们可以看到县级官员如何在重大议题上平衡一县之厉害；
《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讲的是大明黄册库从建立到毁灭的全过程，从中探讨明代政治是如何一步步垮掉的。
我想，说是历史纪实，可能还是会引起误解，以为这本书讲的是历史中实际发生的事情。正如作者特意指出的，本书的内容，只是从历史文档中抽丝剥茧，整理出来的事实——而这些文档，可能只是当时的某个参与者整理保存的，必然也有其偏向性。
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数百年之后的我们，可能也并不需要确认某件事是否发生在具体的某个人身上。我们知道，或者说我们相信，这些事情一定发生在当时那些人身上，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虚构与非虚构，在这里的区别并没有那么明显。
作者说，这些案子的档案记录：
具体到每一笔银子怎么分摊，具体到每一封状书怎么撰写，具体到民众闹事、官员开会的种种手段，具体到各个利益集团的辩论技巧，一应在目，恍如亲临……这些都是具体而微的细节，但恰恰从这些“小”中，我们才能真切地见到“大”的意义。它就像是一台显微镜，通过检验一滴血、一个细胞的变化，来判断整个人体的健康程度。
2. 评论
读完本书，虽然没在公门待过，这些事情却也仿佛历历在目——不是在数百年前，而是就在昨天，就在隔壁邻居，就在楼下街边的一个个办事处，就在不远的地方那些最端正、最堂皇的高楼之中。当然，以昨喻今恐怕不是作者的本意，技术与制度上的差别已经很大，而有些事情，或许又因为太过常见，以至于并不引起我们的兴趣。
只是读到《档案库》那篇时，不由想起另一本书，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在那本书中，黄仁宇对明代财政提出了清楚的判断：
- 明代制度与之前各代不同，具有一种收敛性，在小农经济的基础上尽力实现稳定与均一，极为僵化保守，在财政管理理念、制度与技术上都产生一种倒退。
- 明代财政体系的保守性造成了很大的危害，过低的税率、过度分散的供应体系、过于理想的制度安排在实际运作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比如政府人员不足、事务繁琐，公共服务与公共建设能力不够，后勤保障与军队供应出现大的问题等等。
- 为了应对实际的困难，底层执行时往往偏离既定政策，各个地方自行调整的操作与理论政策的僵化产生矛盾，一方面，部分税收潜力不能挖掘，另一方面，变通执行给部分人带来过重的税赋压力或寻租空间；一方面，经济状况的持续变化要求财政体系的调整，另一方面，所有的变革都面临巨大的阻力。
事实上，读《财政》那本书时，读者还是容易有些疑点的，从我们的角度看来，谋国者为什么不采取这些措施或那些措施呢？这些措施不是很明显吗？只靠“很大的困难”、“巨大的阻力”，并不能说服我们。而在这本记录细节的书中，或许不难找到我们所需的答案。
以《档案库》为例，起初出于某种理想主义的体制原因，没能为档案库安排好必要的财政资源，而后不得已采用罚款的办法筹集经费，对送过来的各地档案，抽查中发现错误的，按错误数量处罚——也算一种解决办法。后果却出乎我们的意料：各个地方层层加派，最终从小民身上捞上来，又由各个部门层层截留，最后回到档案库的钱，还得被从皇帝到各部机关觊觎挪用。一个体系的问题，在具体案例中，纤毫毕现。
这个案例，以及其它底层小吏的各种手段，不能不让人想起，当时的官员，几乎无不要求少生事端，少做变更，哪怕是明显合理的变更——这种保守主义，除了谋求自己利益的稳定，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深刻洞察任何举动在底层将导致的后果。
明代的体制带着浓重的朱元璋式小农理想，做出一种“小政府”的姿态，却缺乏承担责任与应对变化的长远打算。试图通过完美的系统、严酷的法律来保证帝国稳定，从而让朱家的铁饭碗世代延绵。却没有想到这个完美的系统，在人性面前不堪一击。随着太祖驾崩，我们也听到了整个帝国的运作体系内部，碎裂崩坏的声音。
《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笔记：https://book.douban.com/review/9014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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