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地狱,世上无先知
“柳徽,你果然是警方的奸细!”严樱歪着脑袋,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我妈还是看走眼了!什么失去孩子和生育能力伤心欲绝,恨透了魔都公安,这一切都是幌子吧!”她满不在乎地瞟了一眼被她戳中了痛处的柳徽,后者一言不发,略显尴尬,“现在,这都不重要了。请你配合警方的工作,立刻带我到你母亲那里去!”
严樱“哼”了一声:“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会带你们去?”她耸耸肩,“而且,这个实验简直就是我妈的生命,她不容许任何人插手核心部分,即使是我。你刚才不也看到她对我的态度了吗?你看——”她扭头指指室内的三维显示屏,花凛正捧着黑球,像古希腊神庙的大祭司一般,迈向“祭坛”,“她就要实现她的愿望了!”
“花凛不信任我情有可原,但她总不能不信任她的亲女儿吧!你不也参与研究至今吗?你就不想有始有终?之前你不还拼命想跟随她吗?你不是一直想得到她的认可吗?”柳徽不甘心,极力想激将她。
“我无所谓了!”严樱突然收起笑容,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会帮助一个奸细、一个叛徒,去阻挠我母亲的神圣实验吗?!”
“小姑娘,别误会!我们并不是要你出卖你母亲!”沈度见情势要僵,立即从门后走了进去。
严樱故作惊讶:“沈警官,沈大队长,你我真是有缘啊!居然在这种地方又见面了!上次还真是十分感谢你呢,及时把我救出来,要不然,我真的不知会发生什么……”她变了一张天真的脸,眯起一双无辜的丹凤眼,微微抬起下巴望着沈度,显得楚楚可怜。
“你——”柳徽见这小丫头,竟然旁若无人地企图勾引自己的前夫,差点按捺不住,却被沈度悄悄在背后点了点,“你没事就好。不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轻易上陌生人的当呢?”
严樱扬了扬眉毛,仍然微笑着,“我很担心我妈嘛!毕竟……我很小就没了爸爸,一直跟母亲相依为命。”
“那你母亲,如果因为这个实验,撇下你走了,你也不在乎吗?”沈度柔声说道。
“不可能!她说是为了迎接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回归,这个人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全新的变化和希望——”
“是吗?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呢!”他望着屏幕道。
球体外墨墨黑的深渊里暗潮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片未知的水域内蠢蠢欲动。沉闷的隆隆声自渊底阵阵传来,一开始似有若无,要竖起耳朵仔细听才能发觉;灯光照耀处的水面上泛起层层微澜。渐渐地,水底不明物体的震动,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搅动着水体逐渐荡漾起雪白的浪花,一排排、一列列黑乎乎的、陈列在巨大圆圈形金属架子上的“棺材”样物体,从水里升起来了!直到整个架子——上下大约有十层,单圈至少有三百具“棺材”,全部从水底露出,架子将这些黑沉沉的物体靠向“蚁穴”边缘内壁,内壁上亮起一圈灯,恰好照亮一个个壁龛,一阵“嗡嗡嗡”的机械轴承运作声,这些“黑棺”顺势滑入壁龛,壁龛上亮起巨大的荧光标记“C区”。
花凛全身电火花闪烁,仿佛与那黑球、陈半秋置身的装置外的火花融为一体,她脸上荡漾着自豪的笑容,转身对着镜头后的“观众”微微欠身,一只手向身后画了大半个圈:“激发Level C能量!”水面上“蚁穴”内壁壁龛内刚刚嵌入的“黑棺”褪去了黑色的外壳,显露出里面一个个肉色的圆球状物体。镜头切换拉近,众人才看清,那不是物体,而是一颗颗光光的头颅!每具棺床上都躺着一个人,他们的装束与陈半秋一模一样,身体都被装进一只白色蛹状容器,只露出头部,无论男女,均被剃了光头,头皮表面反射着明晃晃的灯光,显得十分怪异。这些人全都双目紧闭,犹如睡着了一般处于昏迷状态,对外界的灯光、嘈杂的机械仪器运行的声音,全都没有任何反应。
“那是——什么!?”沈度顿住身形,骇然道。
“难道,那就是‘Level C’级生物能源供给体?!”柳徽也震惊了。她虽然在表面上隶属于朝大的“蚁穴”“下北区”实验室工作多年,却始终未被花凛真正信任,无法参与核心实验,虽时有耳闻,却一直未能窥破真相。
那边,黑球的颜色渐渐变浅,直到全透明,球体内显露出一具人类胚胎的模样,它沉浸于浅黄色的液体中,看上去大约8周大,初具人形,“它”蜷曲着身子,在强烈的灯光和电火花的照映下,半透明的身体中间似乎能看到橘红色的小心脏在跳动。与此同时,陈半秋的双眼猛然张开,她漆黑的眼珠表面反射着闪电的光彩,本身却黯然无神,似乎被动戴上了一副吃惊的面具,瞪视着室外暗潮涌动的深渊。再看花凛,她的表情奇异,好像在开口大笑,但这龇牙咧嘴,双目尽裂的“笑容”,实在不自然,甚至有些恐怖。她面部的肌肉扭曲着,抽搐着,脑门上青筋暴突,皮肤胀得通红,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中透着狂喜,她努力仰起头,望向上方,像是在追随着什么;她竭力张开嘴,像要说什么,但扩音器里只传出了她牙齿咯咯作响的怪异声音,仿佛她是个古代的巫婆,在念什么咒语。也许是花凛身上的电光引起了外侧空间的共振,那些壁龛中沉睡的人们周身也同时被闪电织成的网笼罩,同时,激发出更大的电流,从他们的光脑袋顶上涌出,源源不断地回馈向花凛她们所在的球体……电光大炽,渐渐将整个球体包裹起来,置身其中的花凛和陈半秋都被它“吞噬”了,镜头里只能看到一个白热化的“电光球”,好像真正的球形闪电。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停止了一切活动,对眼前的情景目瞪口呆,“蚁穴”里一片寂静。这时,严樱突然惊叫一声:“妈——”向外面的走道狂奔出去,沈度和柳徽立马追上。
严樱奔至一个岔口处,打开一个隐蔽的操作界面,接受了多重身份核实比对,通道壁上自动滑开一扇门,灯光亮起,一条软性伸缩支道螺旋形缓缓向下延伸。她毫不犹豫地踏上去,继续奔跑。沈度将手杖插于腰带上,虽然腿脚有点不便,还是甩开架势要跟进,柳徽略一迟疑,拉起他的手一起跑,还低声道:“小心!”沈度只回了一个字:“好!”表面仍镇定自若,心里却乐开了花。
“你醒了吗?醒了就快离开这里,去找知梦堂的人!”苏鹮迷迷糊糊中被人推醒,睁眼一看,竟然是关鸠!她另一只手上正持着一支注射针管,活塞已一推到底,药液也一滴不剩,低头瞥见自己手背上贴着一小块止血贴,才明白真的是她把他从昏迷状态中拉了回来。他一脸懵懂,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救我?为何要我去找知梦堂的人?”他心里非常疑惑,因为在知道她父亲关塞也是“主脑”一方的人之前,他曾经将庄星临引入“蚁穴”,交给了“蝉公”关塞,至于他为何会将她交给这个“老怪”,如今想起来也颇为诡异,表面上似乎是他心血来潮,在“三巨头”间搞平衡,实际上也可能是他遵从了“潜意识”的暗示,一念至此,他也不禁悚然: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他植入这种暗示的人,无疑是“主脑”了!他以为自己可以脱离“主脑”的掌控,拥有自由自主的意识,那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很可能之前他设计利用“黑白无常使”除掉“主脑”打入国内的“使者”兼“杀手”宋弦,也是一个圈套。他不过和宋弦一样,是“主脑”的一枚“走卒”而已。不过,听关鸠这么说,看来她也没有获得她父亲完全的信任,因为她居然不知道有一个知梦堂的人——庄星临,就在关塞手中。如今之计,只能将计就计。
关鸠做了个“噤声”动作,“嘘——你别问了!我不是在救你。你必须答应我,找到知梦堂的人,叫他们到这里来,救我的儿子!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救回他,但我必须要试一试!”她的脸上挂着泪痕,紧张四顾,颤声道:“我担心父亲用我儿子吴非的身体‘还魂’我哥哥关雎。他绝对做得出来!我很怕——”
“可是,如果你放我跑了,你父亲会拿你如何?”苏鹮此言一出,自己也吃了一惊,自己竟然会真的担心他人的安危,而非仅仅在“表演”。
关鸠却笑了,只是这笑容凄然中蕴含着诡谲,“我手里有他十分顾忌的东西,他是不敢轻易对我怎样的。”
苏鹮闻之,也无话可说。父女之间尚且如此互相猜忌倾轧,这算是世风日下吗?不过,关鸠作为一个母亲,为了维护自己儿子做出这种事,也颇为无奈和无可厚非吧!他好奇心起,问:“是什么让你父亲这么忌惮?”
“你不觉得你话太多了吗?怪不得父亲欲除之而后快!”她用力推他,苏鹮尚未完全恢复体力,一个趔趄跌入一个透明舱室,舱门倏然关闭,立刻启动,飞快地沿着软轨向下滑去,只见关鸠一下子便缩小不见了,四周只有一片黑暗混沌,不时闪过星星点点鬼火般游曳的灯光。忽然,一线光脉自脚下的深渊里喷薄而出,伴随着电光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噼啪”爆裂声,苏鹮俯身一看,不得了!下方黑逡逡的空洞中,一个硕大的白蓝色闪电球缓缓升起,围绕着它还有一圈圈彩虹色变幻不定的光晕,它的光芒如此耀眼,以至于苏鹮有种错觉:他不是置身于魔都地下的“蚁穴”,而是处于茫茫宇宙之中,一颗恒星正以光速冲着他飞驰过来,然而遥远的距离阻滞了它的脚步……
苏鹮被困于这个六尺多的透明球舱里动弹不得,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像面汤一样黏稠,仿佛他捻动手指,就能将它搓出一个球,还有微小的蓝色静电火花不时明灭,他从球舱光滑的内壁上隐约看到自己的头发像刺猬般根根竖起。他像个还在母腹中的胎儿般蜷起身子,只能眼睁睁等着末日降临。这颗地下世界里的“太阳”,放射着越来越夺目的光芒,即使他紧闭双眼,并抬手遮挡,那强烈的光芒也在瞬间就吞噬了他。
“严樱!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伏羲计划’吗?”柳徽见她突然刹住了脚步,也停了下来,问道。
严樱并不答话,她呆立于通道口,俯视着下方的深渊,喃喃道:“已经,来不及了吗?”这条临时伸缩通道也停止了延伸,停在离原来球体大约一半的距离,闪电的光芒已将黑夜变成了白昼,但与无底黑暗一样,这极致的光明背后也是深不可测的另一个深渊。一阵狂风吹来,将她的发辫吹散,高高扬起。然而,却没有炙烤的热浪滚滚,而是像她小时候时,母亲为她吹拂进入眼睛的沙粒般——异常的温暖,两行热泪悄然滚落,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度和柳徽眼中,却是另一幅景象:整个“蚁穴”的底部已经陷入一片蓝白色火焰的“火海”,壁龛里的所谓“Level C”级生物能源供给体,此时全都肌肉扭曲,面目狰狞。他们仍紧闭双眼,好像都在可怕的噩梦中挣扎,无法醒来。雪亮的电光在他们周身游走,无论他们怎么扭动头部,也没法摆脱,自己生命的能量,顺着这些筋脉状的闪电不断流失。风声混合着光电的呼啸,似乎还有众人痛苦的呼号。
“天呐!这不就是地狱吗?!”柳徽捂着耳朵喊道,眼泪不自觉地横飞,她受不了了。一旁的沈度见状,一把搂住了她娇小的身躯,她顺势将头埋入他的胸口,抓着他的衣襟“嘤嘤”哭泣,“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以为他们只是研究基因及分子生物学的志愿者!”她带着哭腔自责道。
“徽儿,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候。我们有责任看到底。看看这些披着‘精英人类’皮的畜牲,究竟要干啥!”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坚定地说。他瞥了一眼手指上联系局长的专线戒指,自从他们跟着严樱一路狂奔后,它就一直沉默着。“这不是什么‘实验计划’,而是屠杀!颜朝冰,你究竟在等什么?!”他暗道,眼里映照着熊熊火光,像要滴出血。震怒、懊悔、痛不欲生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他对自己的判断顿失信心,什么“沈诸葛”,什么“三维线索网络图”,罪犯就在他眼皮底下留下那么多蛛丝马迹,他愣是没看出他们的惊天大阴谋!他们还嚣张到向整个地下世界直播这个场景,简直无法无天!最糟心的是:眼睁睁看着那个天真活泼的陈半秋,像“活祭”般被陈上“祭坛”!而他,根本没法救她,连接近也不可能。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以前这个小丫头总爱趁机“黑入”“Loop”系统,虽说也不时造些小麻烦,但并未真正突破底线,更没用那些信息去干违法害人的事,而且还像她爸爸一样,正义感十足——沈度不禁蹙额,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人,曾经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是颜朝冰的好兄弟陈深,如今,却连他具体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沈度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将他淡忘了呢?难道是——他一直在逃避一个事实:陈深当年是与他一同出任务时失踪的……
那时候,他与陈深、颜朝冰三人,号称魔都警界的“三剑客”,是年轻后辈中最出类拔萃、最耀眼的三颗明星:颜朝冰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冷静,逻辑缜密,能在看似天衣无缝的环节中找出破绽,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深藏不露,不喜怒形于色,人送外号“冰块脸”,三人中相对不擅长于运动,喜欢躲在背后运筹帷幄,最具大将风范,也常常令人琢磨不透;沈度思维活跃跳脱又不失严谨,擅于收集归纳线索,脑筋转得飞快,行动力超强,胆子大,洒脱不羁,锋芒毕露,人称“沈诸葛”、“沈大胆”,只在乎能否破案,不在乎功名利禄,常常冲于第一线,更喜欢亲临现场,这毛病至今未变;而陈深,更像是其他两人的平衡“砝码”,有时显得跟他们若即若离,他大智若愚,平时喜欢弄一些跟警察工作完全无关的爱好——闲暇时喜欢吟诗作画,用老式望远镜看星空,素有“警界才子”之称,性格温和,脸上总挂着微笑,令与他接触的人如沐春风,尤其受姑娘们欢迎,暗地里叫他“小太阳”——也因此得到颜朝冰双胞胎姐姐颜暮雪的芳心,实际上他的直觉十分敏锐,而且,嫉恶如仇。本来,他们三人配合默契,所向披靡,都有远大前途,要不是十多年前那“邪教事件”,可能也不会发生随后一连串糟糕的事情。先是当时还是沈度妻子的柳徽,带着刚刚因飞机失事死去的颜暮雪的女儿陈半秋——也是陈深的女儿回局里,那时才三、四岁,陈深出任务去了,只好交给她舅舅颜朝冰,途中却出了车祸,被一个醉驾司机从侧面重创,司机当场死亡,柳徽骨盆骨折,刚怀上的孩子也流产了,为了保住她性命,摘除了坏死的子宫和附件,她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而陈半秋则重度颅脑损伤,虽然经过全力抢救,还是陷入了深度昏迷,濒临死亡。此事对当事的几个人打击都非常大——柳徽自责不已,一度患了忧郁症;颜朝冰和陈深都悲痛欲绝,特别是陈深,几乎变了个人,不是守在孩子跟前,就是借酒浇愁;到了中元节那天,前局长邱兹临时被上级唤去汇报工作,将专车留给他们回局里,没想到半路遇袭,车子失控翻滚后,除了陈深,其余人都受了重伤,陈深爬出车窗,只身追歹徒,却从此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沈度伤了一条腿,落下了残疾;颜朝冰临时被叫到别处执行任务,没在车上,逃过一劫。当时,这桩案子当时被上头以“邪教伺机报复”为名结案了,直接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对于沈度,也一直像块巨石一般压在他心口,他不相信这个结论,暗中调查。这么多年来,虽然他从没放弃追查,但掌握的线索少得出奇,他也深感无能为力。
“颜朝冰,她可是你嫡亲的外甥女啊!你就这样袖手旁观吗?!你究竟在盘算什么?!难道,是你——纵容这种事发生吗?!”他紧锁眉头,转动戒指,试图接通专线,然而,不知是由于这弥漫于整个“蚁穴”的闪电缘故,还是对方故意切断了联络,竟然没有信号;内置式耳机里也只有一片嘈杂的不规则电磁波声音,这意味着,连与深入“蚁穴”的其他警员也失去了联系。他真的成了一个“光杆司令”。最初的震惊和慌乱过去以后,他很快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眼下还有个人需要他保护和安慰。
可是,在这光电风暴停止之前,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柳徽依偎在沈度怀里,感慨万千。这个男人,还是像从前一样:那么坚定有力。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如果不是因为那次事故,他们两的孩子也有陈半秋那么大了吧?可惜,时光不会倒流,人生无法重来。
“蚁穴”里正在发生的不寻常之事,像一颗“深水炸弹”,将原有的事物秩序和联系都搅乱断裂、炸开成四分五裂的碎片。魔都公安刑警大队长沈度孤身深入,也因花凛的“伏羲计划”而与外界和下属断了联系,现在,这些滞留在“左东区”——原“极光集团”实验室里的下属警员们,无论是人类或智能机器助手,都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三维显示屏上发生的事,显然超出了他们最疯狂的想象,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趁着这个混乱时刻,庄知蝶摆脱了他们的控制,从“极光”实验室里溜了出来。之前,他从已经控制了整个“左东区”的警员口中得知,秦归日并不在那里,他们搜查了每一间实验室——包括一个主实验室和三个辅助实验室、以及最深处的九个关押着陆桥“克隆体”的密室,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甚至连陆桥也不知所踪。
没有Innocent付殷离的向导,庄知蝶只能凭之前的印象,顺着主通道一路往深处走。他也从三维屏中看到了躺在球舱内的陈半秋,他想向苏鹮、沈度或随便什么人求助,无奈,通信器里只有无意义的背景杂音。想起平时在知梦堂,碰到需出外勤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过不安,因为他知道,半秋会在背后提供信息搜集、调查,及时与他人联系的保障工作,虽然有时候她也会耍小孩子脾气,但涉及工作,她从没掉过链子。什么时候该联络什么人,她从没搞错。不知不觉中,自己和秦归日都已十分信任和依赖她了。想到这里,他悲愤交加,一拳击打在岔道口内壁的三维屏上,谁知另一个通道竟然在他眼前打开了!
庄知蝶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踏入其中。这个通道不同寻常,明明不见有任何照明,却异常通透明亮;也没了之前到处可见的三维显示屏。过了接口处,渐渐地,前方的路仿佛隐没于“蚁穴”中了。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没错,通道还是通道。他放开胆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远,感觉时间也停滞了。再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好像身处“蚁穴”的心脏,黑暗中如繁星点点的灯光,令他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正在失重的太空中漫游,连方向感也开始丧失。他抬头看,上方远处有一个异常明亮的光球,好像传说中的球形闪电,正惊奇时,突然,从头顶上方甩下一束强烈的蓝白色闪电,紧接着,一个白影降临到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没有任何阻碍,这个“人”就这么站在那里,似乎正等着庄知蝶。
他转过身,面对着庄知蝶,雪白的风帽被吹得滑落到后背,可是在不停闪烁的强光背景下,他的脸反而处于阴影之中。他摊开双手,似乎在迎接庄知蝶。庄知蝶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他必须跟这个人走!他迈动双脚,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块,梦游般沉重又无法抗拒地被拖进那人的引力范围。
又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正巧打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上空,庄知蝶在那一瞬间看清了他的银白色古灯台造型的袖扣和他的脸!他突然惊醒似地大喊道:“你是‘熄灯者’!你是——孟铎?!”他想起前不久还在甄恬殓梦案件中两次碰到过他,因为这些“熄灯者”着装非黑即白,太鲜明,给他的印象很深刻。第一次是在西莲医院的ICU病房里,这个孟铎一身黑衣,为他的同僚——杜松“熄灯”送行;第二次,是在衡山路附近偶然碰到过他,那时他看上去有些狼狈、失魂落魄。但无论如何想象,庄知蝶都不敢相信居然会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遇见这样一个从事“不祥事业”的人。
那人并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不是孟铎,我是Doom。跟我走吧!”
“你说什么?!Doom是什么鬼?!我为何要跟你走?!”庄知蝶震惊不已,有点语无伦次。他揉揉眼,再使劲看了看他,没错,就是那个“熄灯者”呀!难道,自己不知不觉进入梦域?可手里并没有“刺魔剑”和“缚魔八卦网”。
“我到此地,是为了迎接你的灵魂。所以,并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也不必以你的生存形态而定。”Doom从容不迫地说,他的声音很奇怪,没有起伏、单调,好像是从老式的复读机里传出来的一样,但却有致命的吸引力。
“什么……意思?”庄知蝶颤声道,一种强烈的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
“意思就是:你不必活着。”他咧开嘴,竟然笑了。这个笑容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惬意,好像地狱判官例行公事地在一天最后一个将死之人的生死簿上,盖上印章,终于可以喘口气,休息一下了。
庄星临呼吸匀整,双目紧闭。她希望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多少年了,她始终没能过上她想要的安生生活,甚至连一个美梦,都是奢望。梦术师自己却掌控不了自己的梦,也是讽刺。所以知梦堂真正的堂主,必须清心寡欲,每日冥想修行,连饮料也只能是清茶或清水。别看庄星临的“猎梦术”一般,但她到底是老堂主的爱女,除了“猎梦术”,还传授给她一项“移梦术”,只不过,这个术式相对于实用的“猎梦术”、“囚梦术”,安慰人心的“圆梦术”、“造梦术”和终结“梦魇兽”的“殓梦术”,更像是花拳绣腿。作为知梦堂唯一的“移梦师”,庄星临以“移梦术”对自己梦里产生的“魇形”——“梦魇兽”的原型,进行移花接木,将碎片移入隐秘的“梦阁”之中,用她专有的防御术——紫水晶矩阵锁定。这也是“移梦师”相比于其他类型梦术师的特别之处,除了堂主,她是唯一能对自己的梦境进行任意“剪辑”的梦术师。年深日久,她心中的郁结之气和戾气非但没有化解,反而愈加堆积。这也是“移梦术”的不足之处:经过剪辑的梦的片段,再重新组合,形成的梦境,打碎了它原有的线路,是假象中的假象,自欺欺人,对于被施术者,换汤不换药,治标不治本。即使如此,她也从未开口求过弟弟庄知蝶,为她“猎梦”,更不用说可以根除这心病的梦术——秦归日的“殓梦术”。一个像她这般如烈火的女子,恨意与爱意都有同样激烈。
自从庄星临被苏鹮从知梦堂地下密室中带走后,她便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介于梦游和白日梦之间。只要能从那个牢笼里出来,无论什么理由,她都能接受。何况,苏鹮给出的理由,她根本无法拒绝。这个炽烈的天蝎座女子,只有在面对感情时,才放弃权衡利弊,飞蛾扑火。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一直坚信,她挚爱的他,在等她。果然,他来接她了。
这么多年来,她首次做了个美梦。她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个梦中,因为梦里有最爱的他。他白衣飘拂,长身背手立于二月桃花树下,手里握着一本蓝地线装书,落英在他的白衣上描出朵朵绯红,他一转身,笑容像垂挂在山坳里的银钩新月一样清然……数不清的日子流过,他依然一如少年模样。他第一次到知梦堂时,就是一个早春上午,他就那样站在院子里的老桃树下,仰头望着满树繁花,他的脸部侧面好像雕塑般润朗,嘴角微微上扬,展露微笑,与这花、这和煦温暖的春阳,竟十分般配。庄星临依偎在窗口,看呆了。虽然弟弟也是个美男子,但她恨他母亲当初夺走了父亲对她们母女的宠爱,恨乌及乌,对庄知蝶自然也恨之入骨,近而讨厌他阴柔的好相貌;同辈里的付殷离,虽然对她几乎言听计从,但他性格阴沉,不擅言笑,甚是无趣。唯独这个陌生少年,比二月暖阳还明净,一下子撞开了庄星临的少女心。他是谁?他怎么会来知梦堂?她痴痴望着他,心中涌出许多疑问,而暗暗希望他也能侧首看她一眼,却又怕他真的如此。
“唐关月!你来啦——”一声莺莺呼唤,那少年真的侧过身来,庄星临却马上躲进窗帘的阴影里,又不甘心,只能从缝隙里悄悄看他。原来他叫唐关月,她想起她的好朋友秦归日一早跟她提过,一会儿会有个发小同学过来,原来就是他!他的脸上洋溢着更灿烂的笑容,一下子从关山晓月变成了春晖青阳。“剑眉星目”——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他这种人的吧!
可是,他眼中看的不是她,而是秦归日。他朝秦归日挥了挥手:“小秦,你要的《稼轩长短句》,我带来啦!”
庄星临皱起眉头,“不,为什么会这样?我好不容易见到他,怎能被别人打扰!更何况是这个女人!”她运用“移梦术”,将秦归日的身影从梦境中移除。现在,他的眼中只有她了。
庄星临的梦境和她的生活一样,支离破碎,何尝不是她咎由自取。
光,何处的光?到处是光!它无处不在,瞬间吞噬了庄星临精心拼接的梦境。她不安地辗转着脑袋,是谁有这个能力,将外来的、不属于她的光芒,强行灌进她的梦境?而在这片森然之光中,竟隐隐传来嘤嘤之声,像婴儿牙牙学语。一阵嘈杂之后,渐渐清晰起来:“妈妈——妈妈,你看到了吗?我回来啦!”
庄星临猛然惊醒,她费力地微微撑开眼皮,发现好像有人在望着她。她的头脑似乎还处于混乱之中,一时搞不清自己此时身在何处。“星临,我苦苦找你那么久都没找到,你居然自己来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脑中,她浑身一震,惊道:“你是——”
“付殷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仍在梦中。没错,他就是付殷离——眼前的男子一如从前,一身玄衣,正对着她抱臂而笑,他左脸颊上有道长长的伤疤,这道疤倒为他原本略显粗野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刚毅,它与庄星临不无关系。看到它,就令她不得不想起那个夜晚……从前得知父亲竟然将终极梦术“殓梦术”传授于秦归日,加上她悄悄撞见唐关月在月下盛开的老桃树下拥吻秦归日,妒火中烧,又无处发泄,正烦躁地在房里转着圈子。付殷离一直将她的一切看在眼里,见她的房门虚掩,便装作有事相商,进了她的房间。她被他突然的闯入激怒,顺手操起梳妆台上的银发梳,朝他头上掷去……看到他的左脸颊挂了一道触目的血痕,她有点吓懵了,加上心里的委屈和不甘,竟“哇——”地一声痛哭起来。他没有擦拭脸上淋漓的鲜血,而是果断上前,将她揽于怀中,拭去她的泪水,在她耳边轻呼:“不就是一个吻嘛!”便俯身低头,对她的红唇吻去。她受惊挣扎,伸手去抓他脸上的伤口,疼痛令他的脸部肌肉扭曲,又被她的手将还没凝固的血糊了一脸,显得特别狰狞。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床上,她拼命推拒,无奈毕竟气力不足,付殷离又是知梦堂众徒中身手最好的男人,她只能扭动身躯,动弹不得。到了这个地步,付殷离也骑虎难下,疼痛和欲望纠缠着,加上流入他嘴里血腥味的刺激,此刻只有一个愿望:得到她!
他将她强行按压在身下,以吻堵住她的嘴,令她无法出声。他的舌头探入她的口中,也将嘴里的血腥气沁至她的舌尖,她左右摇晃着脑袋,瞪着他,还是无法摆脱,一股愤懑之情顿生:这个平时对她言听计从、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人,她从未放在眼里的男人,竟然妄想占有她!一狠心,她使劲一咬,付殷离吃痛,缩回舌头,她趁机大喊:“来——”后面一个“人”字还未出口,就被付殷离捂住了嘴,他附耳道:“你还真是个残忍的女人!可是,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他不再有所顾忌,撕扯开她的衣襟……
花凛红衣烈烈,目光如炬。她感觉到似乎整个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她身上,可那又如何?她那如刀片般菲薄的双唇向上弯成一个冷酷的弧度,纵使是全世界,她也不屑一顾,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因为,她的眼睛一直仰望的,就只有一人——先知。
“啊!先知,您看到了吧?我做到了!我马上就能为您打开上维世界的通道,请您带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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